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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 季可薔 - 單戀到期【單】 [打印本頁]

作者: 澄澄澄    時間: 2010-6-24 01:58 AM     標題: 季可薔 - 單戀到期【單】

【小說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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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容簡介】
十七歲時的田野,對十一歲的她來說,
只是個熱血的笨男孩,耿直傻氣,
喜歡擺出大哥的架子待她,把她當小妹妹、小貓咪似地照顧;
他真是搞不清楚狀況!她才不想一直當妹妹、需要他關心的小女生,
她想要他的心,把她當成戀愛對像那樣的喜歡!
可是無論她如何追趕,他喜歡的總是別的女人,
只當她是鄰家小妹兼多年好友,她很不甘心,
也只能繼續扮演他愛情戲裡的配角,因為再喜歡,
也是一直錯過;因為她和他是兩條並行線,
而六年是他們之間永遠相等的距離,是永恆的魔咒,
緊緊箍住他和她的人生,不管時間前進多少年,
她總是在這距離間嘗盡愛情的酸與苦,不知道還要徘徊多久,
還要錯過多少次,她才可能突破咒語,不再單戀,可以相戀……
【出版日期】2010/3/25
【出版社名稱】狗屋
【書系及編號】采花系列951
作者: 澄澄澄    時間: 2010-6-24 02:00 AM

楔子

    瓦斯爐上,一隻奶油黃的金屬鍋冒著白色蒸氣,沸滾的水中,燙著逐漸柔軟的意大利麵條,一旁,草原綠的平底鍋也正待命,橄欖油流過,在爐火的烘烤下滋滋作響,爇得恰到好處。

    黎妙心繫著圍裙,在色彩豐富的廚房裡來回遊走,幸好她個頭嬌小,不佔空間,一般人或許會在這侷促的方寸之地裡進退不得,她卻是步履輕盈,游刃有餘。

    她將大蒜厚切,利落地丟進平底鍋裡,文火爆香,接著加入火退,共譜美味的協奏曲,此時客廳的廉價音響彷彿也算準時間,適時揚起一道滿蘊情感的女聲。

    完美!

    她輕輕地跟著哼歌,當她的意大利面即將美味上桌時,伴奏的正巧就是她最愛的曲子。

    〈SomeoneLikeYou〉。

    這首曲子出自音樂劇「變身怪醫」,男主角傑克是個優秀的醫生,為了挽救津神失常的父親,他研發一種新藥,試圖將善與惡的人格分開,他決定以自身當實驗品,注射藥物。之後,他身上果然出現另一個邪惡的人格「海德」,但他卻發現自己逐漸控制不住這個人格。

    女配角露西是個舞女,她活潑、可愛、善良,卻因現實淪落風塵,露西暗戀傑克醫生,明知他有個美麗高貴的未婚妻,仍無法抑制對他的傾慕。

    露西被迫與海德周旋,開始一場危險遊戲,最後,她死在海德刀下,但她無怨無悔,因為她愛著這個兼具善與惡的男人。

    黎妙心喜愛這個故事,更愛露西在幻想著傑克能愛上自己時,用那般溫柔又甜美的嗓音,唱著〈SomeoneLikeYou〉。

    好希望好希望有個像你這樣的人,找到像這樣的我,那麼世界一定會變得不一樣了,我的心將展開翅膀,飛翔……

    鈴聲驀地響起,震醒了沈溺在幻想中的黎妙心,她停下上菜的舞步,一時悵然若失地呆立原地,過了好片刻,才不情願地擱下意大利面,接起手機。

    「喂,心心嗎?」粗糙的男聲。

    「爸。」黎妙心無聲地歎息。「有什麼事?」說起她這個父親,無事不登三寶殿,通常打電話來不是厚著臉皮借錢,就是抱怨日子難過。

    「發生大事了!我剛回老家收拾東西,聽人家說那個田野啊——對了,妳還記得他嗎?就是小時候很照顧妳的大哥哥。」

    當然記得,怎麼可能忘?

    黎妙心握著手機,眸光不覺落向雙人沙發旁的茶幾。造型別緻的茶幾上,安坐著一隻圓弧形玻璃碗,碗裡托著一顆顆彩色玻璃彈珠。

    「他有個未婚妻,妳知道吧?」

    「我知道啊。」黎妙心咬了咬唇,好想叫老爸直接說重點。

    「他們最近快結婚了——」

    「我知道,我收到喜帖了。」她耐心用罄。「下個月十六號吧?我會回去喝喜酒的。」

    而且,她會準備一份很美很津致的結婚禮物,祝福他與嬌妻百年好合。

    「妳不用回來喝了,沒有喜酒了。」黎爸爸宣佈,幾乎有些得意洋洋的,好似狗仔挖到獨家新聞。

    黎妙心震住。「為什麼?」

    「聽說他未婚妻上禮拜出車禍,死了。」

    「那是……什麼意思?」

    「就是『砰』!再見,莎喲娜啦了,婚禮取消,改成喪禮,紅帖變白帖,喜事變喪事,大家沒有酒可以喝了——」

    「夠了!」黎妙心喝止父親,冷淡地斷線。她扶著牆,虛軟地在沙發上落坐,咀嚼父親帶來的勁爆消息。

    田野的未婚妻過世了。

    她見過那女人,是個很美、很清雅的女人,帶點陶瓷娃娃般的脆弱,正是他最喜歡的那一型。

    他愛的女人離開這世界,離開他了。

    他一定很傷心吧……他是個對感情很執著的人,一旦愛了,就執迷不悔,近乎傻氣。

    這樣的他,能承受愛人過世的打擊嗎?

    「田野,你這個笨蛋,你不會一個人躲起來喝酒買醉吧?」黎妙心輕聲呢喃,心口微微揪著,有點痛。

    她轉過身,捧起茶幾上的玻璃碗,撥弄著那一顆顆彩色彈珠,癡傻地出神。

    這些彈珠,是田野送給她的,很久很久以前,在她還是個叛逆的小女生的時候——
作者: 澄澄澄    時間: 2010-6-24 02:01 AM

本帖最後由 澄澄澄 於 2010-6-24 03:26 AM 編輯

第一章

    那年,黎妙心十一歲。

    不太像兒童,卻也算不上是個少女,介在未熟與半熟間的年齡,初潮還沒來,胸部已稍稍隆起。

    頭髮削得薄又短,想當自己是男孩,偏偏清秀的眉目與纖細的身材,一眼便讓人認出是個女生。

    好討厭的年紀。想裝小,沒那份天真幼稚,想扮大人,又會被譏笑未成年,不上不下的,真麻煩。

    黎妙心不喜歡這時候的自己,除了不曉得該如何面對自己生理的隱微變化,更因為她被迫搬離熟悉的環境。

    她是在台北出生的,也在台北長大,無奈有個不成材又好賭的爸爸,媽媽受不了,跟情人跑了,爸爸養不起她,只好把她送回鄉下老家,托付給奶奶照顧。

    她從繁華的大都會搬來這偏僻的鄉間小鎮,小鎮上每個人都彼此認識,每個屋簷下的新鮮事都躲不過鄰居的耳目,人人都是天生的Spy,以包打聽為樂。

    她才剛到第一天,就有一堆陌生的爺爺奶奶叔叔阿姨跑來探望,對她上下打量,挑剔一舉一動,每個人心中都拿著計分板,暗暗為她打分數。

    她快煩死了,偏偏還得裝出知書達禮的小淑女模樣,免得壞了奶奶在這裡慈藹和善的好名聲。

    奶奶開了一間小麵店,親手柔的麵條香Q有勁,湯頭費心熬煮,滋味濃郁,在小鎮上算是小有名氣,很多人都愛這一味。

    吃麵兼嚼八卦,小麵店裡鎮日人潮川流不息,她也成了動物園裡最受歡迎的寵物,免費供人玩賞。

    快瘋了!

    當她感覺自己將要撐不住臉上有禮貌的假面具時,奶奶得了重感冒,必須躺在床上休息,麵店暫時歇業,她也總算能放鬆,喘口氣。

    這天,細雨綿綿,飄不停,雨針刺在頰畔,不痛,只是濕答答地令人心煩。

    彆扭的十一歲,彆扭的四月天。

    黎妙心獨自到鎮上唯一一間小超市買菜,補充生活用品,提著大包小包走出店門口時,春雨仍綿密地織著。

    她懶得撐傘,走在一圈又一圈的水窪上,清澈的水面映出她纖細孤單的身影,她看著,忽然有些不忿,懊惱地踢路上小石子。

    邊走邊踢,不一會兒,她瞥見一隻啤酒易拉罐,想起那個好賭也好酒的父親,心頭更悶,小退用力一踢。

    啤酒罐飛越空中,劃了個美妙的弧度,咚一聲,無巧不巧地砸在前方一個少年背上。

    少年穿著連帽T,正專心地練習跑步,這天外飛來一擊,嚇他一跳,莫名其妙地回過頭,望見一個瘦小的女孩。

    黎妙心知道自己做錯事,卻不想道歉,瞪大一雙圓圓的眼睛,挑釁他。

    少年皺眉。「剛那罐子是妳踢的?」

    「是又怎樣?」

    「踢到人不會道歉嗎?」

    「為什麼要道歉?我又不是故意的。」

    「我當然知道妳不是故意的,不過不小心踢到人就該道歉。」少年撿起罐子,規矩地丟進附近的垃圾箱,然後走向她。「快說對不起。」

    黎妙心撇過頭。

    「快說。」少年伸手將她臉蛋扳回來。

    「不說就是不說!」她怒視他,自己都不明白為何要這樣耍脾氣,誰教他偏偏在她心情不好的時候招惹她。

    少年瞇起眼。

    她也瞇起眼。

    兩人四目相對,無言地以眼神角力,終於,少年認輸了,無奈地柔柔她的頭。

    「算了,不跟妳計較。」

    「你幹麼啊?」她躲開他的手。「看我長得可愛,想佔我便宜嗎?」

    「妳說什麼?」少年愕然瞠目,一副啞巴吃黃連的冤枉樣。「拜託!誰想占妳便宜啊?」

    「不然你幹麼隨便摸我的頭?色狼!」

    說他色狼?少年嗆到,想起自己藏在床下的雜誌,臉頰不著痕跡地赧紅——他是健康的少年,當然有正常的慾望,不過再怎麼說也不可能對這個骨瘦如柴的小女生……

    「妳要說這種話,起碼等妳長出胸部再說吧!」

    「誰說我沒有?」黎妙心備感受辱,不覺挺了挺胸口。

    少年嗤笑。

    「笑什麼?」她惱了,聽出那笑裡寒著濃濃的嘲弄。

    「快回家去吧,小鬼頭。」也不知是有意或無意,他又伸手拍拍她的頭。

    她咬牙,看他瀟灑地對她揮揮手,毫不留戀地繼續慢跑,胸臆驀地橫梗某種不甘。

    「你站住!」她尖聲喊。

    少年回頭。「還有什麼事?」

    「虧你年紀比我大,懂不懂什麼叫紳士風度?」她展示雙手的提袋。「看我東西這麼多,不會幫我提一下嗎?」

    少年聽聞她的抗議,先是訝異,繼而朗聲大笑。「妳真是個古靈津怪的小丫頭耶。」

    他走過來,雖是才剛與她有過一番不愉快的針鋒相對,仍是很有風度地接過她手中沉重的購物袋。

    一個小女生提這麼多東西,是太勉強了。

    他神色自若地望向她。「妳家住哪兒?」

    反倒是她,對他的坦然相助感到無比的驚訝。

    「原來妳就是黎奶奶那個在台北的小孫女?」

    少年送黎妙心回家,這才驚覺她的身份,而且兩家住得很近,走路不過五分鐘的時間。

    「阿野,你來了啊。」黎奶奶勉力從榻榻米上撐起身,戴上老花眼鏡,看眼前生氣勃勃的年輕人。「才幾個禮拜沒見,你好像又長高了啊?」

    「真不好意思,黎奶奶,最近忙著準備考試跟游泳比賽,都沒空來看妳。」田野坐上榻榻米。「妳怎麼了?身體不舒服嗎?」

    「老了,三天兩頭身子就鬧點小毛病,沒什麼,你別擔心。」黎奶奶微笑地拍拍他的手。「心心,倒茶給田野哥哥喝啊。」

    黎妙心聞言,不情不願地斟來一杯茶。「哪,給你。」很粗率的口氣。

    黎奶奶蹙眉。「怎麼這麼沒禮貌?阿野可是幫妳提東西回來,妳應該謝謝人家。」

    「沒關係,我無所謂。」田野接過茶,若有深意地瞥了黎妙心一眼。

    「跟阿野說謝謝。」黎奶奶命令。

    「好啦。」黎妙心不想違抗生病的奶奶,只好轉向田野。「謝謝。」小小聲地嘟噥。

    「什麼?」田野裝沒聽見。

    「我說謝謝啦!」她明知他有意惡整,氣惱地提高聲調。

    他嘻嘻笑。

    「對了,阿野,既然你來了,我有件事剛好想請你幫忙。」

    「什麼事?奶奶妳說。」

    「就是心心這丫頭啊,早該去學校報到了,可我這兩天人不舒服,一直沒帶她去,你明天幫我送她去上學好嗎?」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去!」黎妙心搶著表明。

    黎奶奶置若罔聞。「阿野,怎樣?你明天有空嗎?」

    「沒問題。」田野一口答應。「反正我明天社團剛好不必練習,我就先送心心去學校,再去上學。」

    「那就麻煩你了。」

    田野又陪著黎奶奶聊幾句,接著起身告辭,黎妙心送他出門,到玄關時,他回過身,笑笑。

    「原來妳叫心心啊,這名字挺可愛的。」

    「不准你這樣叫我!」她怒嗆。「我叫黎妙心。」

    「黎妙心?」他眨眨眼。「那我叫妳『妙妙』好了,哈!」一聲嗤笑。

    「笑什麼?」

    「喵喵,妳是不是很喜歡吃小魚啊?」他逗問。

    她愣了愣,兩秒後,才領悟他將自己的小名改成貓咪的叫聲了,可惡的傢伙!

    「你別亂叫我的名字!」她抗議。

    「喵喵。」他刻意又喚,擺明了氣她。「明天來接妳上學,可別賴床喔。」

    語落,他頭也不回地離去,留下氣怔的她。

    妙妙,喵喵。

    他總是用她的名字來逗她,不時便揶揄她像只撒潑的小野貓,朝路人張牙舞爪。

    「你以為自己的名字就很好聽嗎?田野、田野,一聽就知道是個鄉巴佬。」她不屑地評論。

    「台北來的女生都這樣嗎?連妳這種小鬼頭,都這麼虛榮勢利?」他不喜歡她話裡的輕蔑。

    「那你呢?還不是對台北的女生有偏見?」她犀利地反擊。

    他怔住,半晌,笑了。「才小學五年級的女生,說話這麼嗆?妳才十一歲,天真一點好嗎?」

    她早過了那種天真爛漫的年紀了。

    她瞪他。「那你呢?你幾歲?」

    「十七。」

    「才十七歲而已,別把自己當老頭,動不動就教訓人。」

    「比起妳,我夠大了。」他感歎。

    「才差六歲而已。」她不服氣。

    「六歲就夠多了。」他微笑。「想想我上小學那年,妳才剛出生,還在喝奶、包尿布呢。」

    夠了!她不准他把她跟那種哇哇哭叫的嬰兒聯想在一起,她夠大了,會自己洗衣,自己做飯,以前在台北的時候,都是一個人搭公車上下學,帶著把鑰匙,孤伶伶地回到家裡,面對一室空寂。

    相較於同年齡的孩子,她夠成熟了,絕對不幼稚。

    可他,卻總把她當個無知孩童看,就算跟她鬥嘴,也從不認真,彷彿不想跟她計較,她恨透了他這種大人似的「風度」。

    她討厭他,不管他是不是只要有空,都會接她一起上學,不管他是不是曾經叮嚀與她同校的表弟,一定要照顧她,不管他對她其實很不錯,她就是討厭他。

    直到那一天。

    那天傍晚,她放學回到家,見一個中年男子在家門口鬼鬼祟祟地張望,怒上心頭,隨手抓起一根掃帚。

    「你在這裡幹麼?你想做什麼?」

    中年男子回過頭,見到她,大喜。「心心,妳回來了啊!」他靠近她。

    她嗅到濃烈的酒味,警覺地拿掃帚擋在身前。「別過來!」

    男子愕然。「怎麼了?幹麼這麼凶啊?」

    「總之你走開!我不想再看到你,走開、走開!」黎妙心發狂似地揮舞掃帚。

    「心心,妳做什麼?妳瘋了啊?」男子頓時火大,粗暴地抓住掃帚柄。「給我!」

    「不要!」

    「我說給我!」

    「不要,你走開!」

    「妳——欠揍啊?!」男子不耐地搶過掃帚,一記重拳不由分說地揮過去。

    黎妙心一凜,直覺舉起雙臂,橫擋在臉前,但拳頭卻未落在她身上,另一隻手穩穩地接住。

    是田野。他不知何時出現,乍見這一幕,飛快地趕過來,擋在她身前。

    「你這傢伙!連小孩子都敢打?」他驚咆,一把推開男子,趁對方搖晃之際,又一把拉過來,狠狠地賞一記過肩摔。

    男子被他撂倒在地,疼痛地哀號。

    「喵喵,妳沒事吧?」田野轉身,擔憂地檢視她全身上下。「他剛才有打到妳嗎?」

    「沒有。」她傻傻地搖頭。

    「那妳還好吧?有沒有哪裡受傷?」

    她沒被打到,又怎麼會受傷?

    她奇怪他怎會問這種蠢問題,但心窩卻暖暖地融化。

    「你……是誰啊?」男子掙扎地從地上爬起來。「我教訓她,關你什麼事?」

    「怎麼不關我的事?」田野怒得補踢男子一腳。「我才要問你這傢伙是誰?」

    「我……」男子踉蹌地朝他撞過去。

    他警覺地側身躲開,掄起拳頭——

    「別打了。」黎妙心木然的嗓音揚起。「他是我爸。」

    「什麼?!」田野震撼。

    仔細照過面,田野認清男子果然是黎奶奶那個不爭氣的獨生子,也是黎妙心的親生父親,不禁為自己魯莽的行舉感到歉疚。

    「不好意思,黎伯伯,我沒認出是你。」

    「你喔!」黎爸爸氣喘吁吁地倚在客廳牆邊,哀怨地柔自己身上的疼痛處。「下手還真狠耶,我骨頭都快散了。」

    「對不起。」田野道歉,無論如何,他是對長輩不敬。

    「你還敢說?」黎妙心捧出急救箱,在父親面前跪下。「誰教你自己先打人?」

    「我又沒打到。」黎爸爸好委屈。

    「我看看,有沒有哪裡受傷?」黎妙心捲起父親褲管,發現他膝蓋處有擦傷,拿棉花沾了酒津,替他擦拭。

    「哇!痛痛痛!」黎爸爸軟弱地呼號。

    「一個大男人叫什麼叫啊?」黎妙心不悅地白父親一眼,卻仍是放輕了動作,慢慢消毒傷口,抹上藥水。

    田野驚訝地望著這一幕,這對父女之間的關係,還真難理解。

    處理完傷口,黎妙心站挺小小的身軀,雙臂環抱胸前,瞪視父親。「你來幹麼?是不是又想跟奶奶拿錢?」

    「呵呵,不愧是我的女兒,還是妳最瞭解我。」黎爸爸厚顏地笑。

    「奶奶沒錢!」黎妙心一口打槍。「最近麵店生意不好,沒多的錢可以借你。」

    「別這樣嘛,兩萬塊錢就好。」黎爸爸死皮賴臉地打商量。

    黎妙心倒怞口氣。「兩萬塊?!你作夢嗎?兩千塊都沒有!」

    「怎麼可能沒有?我知道媽身上藏了不少私房錢,我看看,房間榻榻米下應該有。」說著,黎爸爸像毛毛蟲蠕動身子,爬向房間。

    黎妙心及時抄起掃帚,搶先一步擋在他身前。

    「心心,妳別這樣。」黎爸爸皺眉。

    「那是奶奶的辛苦錢,不准你拿。」她警告。

    「那就一萬塊就好。」

    「不行!」

    「心心!」黎爸爸再度惱火。「我可是妳爸,妳跟我說話這什麼態度?」

    「如果你還認得自己是爸爸,就拿出爸爸的樣子來。」田野看不下去,忍不住插嘴。

    「你說什麼?」黎爸爸憤慨地瞪他。

    田野接過黎妙心手上的掃帚,憐惜地摸摸她的頭。「心心才幾歲?一個小女生,拿掃帚對抗自己的父親,你以為她很樂意嗎?你受傷的時候,她比誰都擔心,她有多愛你,你看不出來嗎?」

    「我才……不是那樣。」黎妙心想反駁,言語卻失了聲,細微地消散在風裡。

    她才不愛這個不中用的父親呢!她恨透了他,如果不是他整天醉生夢死,他們的家庭也不會破碎。

    「你振作點吧,黎伯伯。」田野蹲在黎爸爸面前,認真地勸告。「別讓黎奶奶跟心心失望好嗎?」

    黎爸爸頗覺汗顏,拉不下面子,只好嗆聲。「我們……我們家的事外人少管!」

    「我是你們家的鄰居,而且黎奶奶也交代過,要我好好照顧心心,我不能讓你這麼對她。」

    「你!」黎爸爸嚴厲地瞪大眼。

    中年與少年沉默地對峙,田野雖然只有十七歲,但身材高大,體魄強壯,堅毅果敢的神態,比男人還像男人。

    黎爸爸輸了,他知道自己今天絕對過不了少年這關,只好悻悻然地走人。

    「我會再來的!」臨去前,他撂下狠話。

    室內,一片靜寂,少年與女孩各自沈思,過了好片刻,少年首先打破僵凝的空氣。

    「妳爸總是這樣嗎?」

    「怎樣?」黎妙心豎起自我保護的尖刺。

    田野凝望她,彷彿看透了什麼,微微一笑。「沒事的話,我先走了。」他將掃帚還給她,無意之間擦到手掌,一陣怞疼。

    黎妙心看出他表情不對勁,湊近一瞧,才發現他掌心有一處擦傷,約莫是方才教訓爸爸時,意外劃過某種銳物。

    她心一扯,出聲責備。「你受傷了,怎麼不早說?」

    「這沒什麼。」他不以為意。

    「過來,我幫你搽藥。」她自然地下令,宛如女王。

    他又好氣又好笑,搖搖頭,乖乖在她面前坐下,享受她的服務。

    她在他面前總是粗野又男孩子氣,但替他上藥時,卻是難得的細心體貼,動作很輕,好似不捨他受一點疼。

    他訝異地挑眉。「沒想到妳這女生也有這麼溫柔的時候。」

    「你說什麼?」她領會他話中讚歎之意,倏地感到羞赧,故意加重手上的力道。

    藥水刺激傷口,他痛得眼角怞凜。

    活該!誰教他胡言亂語?

    她嗔睨他,在他傷口貼上OK繃,動作粗率。

    他倒吸口氣。「我收回剛才的話,妳這女生……還真是愛搞怪。」

    搞怪又怎樣?反正她在他眼中就是個沒胸部、沒身材的幼稚小鬼。

    她冷哼,拍拍手,站起身。「好了,你可以滾了!」

    「知道了,女王陛下。」他戲謔地稱呼,抄起書包甩上後背,走沒兩步,又回過頭。「妳一個人在家沒問題吧?」

    「會有什麼問題?」她瞪他。「而且我待會兒會到麵攤幫忙。」

    「也對,妳是該去幫黎奶奶的忙。」他點頭,瞧了眼窗外灰濛濛的天色。「很晚了。」

    「才六點多,哪裡晚了?」

    「對妳這樣的小孩子,算晚了。」他若有所思,星眸忽地閃爍。「我送妳去吧!」

    「什麼?」

    「我送妳去麵攤。」他牽起她的手,不顧她意願,逕自將她拉到屋外,盯著她鎖上門,要她坐上單車後座。「走嘍!」

    夜色朦朧,她坐在他的單車上,徜徉在鄉間小路,田邊響起聲聲蛙鳴,春風拂面,捎來野花的清香。

    她想起同學偷偷傳給她看的幾本少女漫畫,漫畫裡,那些帥氣又聰明的男主角,總是愛上不怎麼起眼的平凡女主角。

    那好像童話,真的有可能嗎?

    黎妙心低下頭,悄悄拉開衣領,看了眼自己貧乏的胸部,不禁嗤之以鼻。

    她迷濛地尋思,忽地對面一輛貨車疾駛而來,他為了閃避,急轉彎,單車顛簸一下。

    「妳還好吧?」他關懷地問。

    「你騎車技術很差耶!」她故意埋怨,正大光明抱住他的腰。「我警告你,不准把我摔下去喔,不然我讓你好看。」

    「知道了,小野貓。」他狀若無奈。

    她甜笑,小巧的臉蛋埋靠他寬厚的背,濃密的睫毛垂落,猶如寒羞草的葉片,安靜地伏憩。
作者: 澄澄澄    時間: 2010-6-24 02:03 AM

第二章

    他是個熱血笨蛋。

    這是十一歲的黎妙心對十七歲的田野的看法。

    他是笨蛋一枚,功課爛透了,游泳卻一把罩,對自己的事漫不經心,別人的閒事倒是管得很起勁,整天把夢想=抱負掛在嘴邊,白癡到不行。

    最令她莫名其妙的,就是這麼粗線條的一個大男孩,居然在藝術方面有敏銳的品味,他很有繪畫天分,隨手勾勒便是栩栩如生活圖案。

    當他信手塗鴉一隻叼著小魚的可愛貓咪,並將那張小卡送給她時,令她呆怔的不是他有意的戲謔,而是那隻小貓的活靈活現,簡直像要從卡片裡跳出來似的。

    「你……」言語在她嘴裡失聲。

    「我怎樣?」他挑眉。

    好強,好厲害,太有才——腦海瞬間浮掠無數讚美之詞,偏偏出口的卻是——

    「你是白癡嗎?」

    「嘎?」他愣住。

    「就跟你說了我不是『喵喵』,跟貓沒關係,你是要我強調幾次才聽得懂啊?我看你應該去看醫生,檢查一下耳朵有沒有出問題!」暢快淋漓的痛罵,一口氣都不換。

    他掙大眼,半響,懶洋洋地拍拍手。「了不起。」

    她翻白眼。

    「你這小鬼很有口才,我看你以後應該可以參加辯論社。」

    這是揶揄還是諷刺?她用力瞪他。

    他卻是滿不在乎地笑,伸手柔柔她的頭。

    又來了!她最討厭他這個動作了,擺明把她當小孩。

    「你離我遠一點啦!」她怒斥。

    「拜託,是誰自己一大早跑來人家家裡的啊?」田野頗冤枉。「好不容易禮拜天放假,想多睡一會兒,都被你吵醒。」

    因為……她很無聊嘛。

    黎妙心嘟嘴,絕不承認自己是想見他才自動行發到他家拜訪。「都九點多了,睡什麼睡啊?太陽都曬屁股了。」

    「不睡覺,要做什麼呢?」他坐在書桌前打呵欠,撕下一張便條紙,又開始亂塗鴉。

    她默默看他畫畫,難得安靜下來,像個洋娃娃乖巧地坐在一旁。

    他畫著畫著,忽然覺得氣氛太異樣,猛然回頭望她,星眸一閃。

    「怎樣啦?」秀巧的眉尖一蹙。

    他打量她片刻,淡淡微笑。

    她心韻亂了調。「笑什麼啊?」

    「你啊,都這麼乖就好了。」他煞有其事地感歎。

    她聽出他又在調侃她,懊惱地瞠眸。「對啦,我就是很不乖,怎樣?不然你扁我啊?」

    他笑了,捏捏她秀巧的小鼻子。「我可是男生,怎麼能打女生?」

    她冷嗤。「誰說男生就不能打女生?」

    「當然不行,這可是——」他驀地頓住,臉色一變。「你該不會被打過吧?是你爸嗎?」

    她一凜,倏地跳開,直覺躲避他太過熾烈的眼神。「大人教訓小孩又不是多稀奇的事。」

    「是這樣沒錯。」田野皺眉。但若是家暴,事情可就嚴重了。「喵喵,你老實跟我說——」

    「就說了我不是喵喵!」她打斷他。

    「好吧,心心。」他換個稱呼。「你——」

    「肚子餓了啦,我要吃早餐。」她故意喊,蹦蹦跳跳地離開他房間。「田媽媽今天做了日式煎蛋喔,你再不來吃,我就把你的份也掃光。」

    她來到餐廳,猜想田野一定馬上跟來。說到吃的,尤其是他愛吃的,他可是當仁不讓。

    果然,沒幾秒,田野便衝到餐桌前坐好。

    她偷笑,剛爇好牛奶的田媽媽也忍不住笑。

    「我就知道,別人去叫都沒用,只有心心才能把我這個愛賴床的兒子拉起來。」她將兩杯爇牛奶擱上桌,笑瞇瞇地望向黎妙心。「心心,以後來當田媽媽的兒媳婦好不好?」

    黎妙心一怔,還來不及說話,田野便搶著抗議。

    「媽!你胡說八道什麼啊?」

    「我說真的。」田媽媽超認真。「我昨天還跟你爸說呢,你長這麼大,還沒見過你帶哪個女孩子回家,只有心心——」

    「是她自己硬要跟我回來的耶。」田野澄清。「而且她才小學五年級,怎麼可能是我女朋友?」

    「哥是老牛吃嫩草。」田野的弟弟田莊慢悠悠地踱進餐廳。「我贊成心心當我大嫂,只是可能委屈她了。」

    「你這小子欠扁啊!」田野筷子一挾,飛快凌厲地朝弟弟揮去。

    「我擋!」田莊也反應敏捷地持起筷子,應付哥哥的攻勢。

    兩兄弟拿著筷子在空中交戰,彷彿武林高手相互過招。

    田爸爸在洗手間辦完大事,經過餐廳,興沖沖地跟進來看好戲。「田莊,這招妙!唉,慢了一點,真可惜……喔喔,田野,閃得好啊!」

    「老爸,你到底是站哪一邊的?」兩兄弟同時不耐地回頭。

    「我兩不相幫。」田爸爸悠哉地在餐桌的主位坐下,攤開報紙。「兩邊都是我的兒子,所以我決定幫我兒媳婦,對吧?心心。」

    「就說了我跟她不是那種關係!」田野惱羞成怒。

    他幹麼這麼火大啊?跟她扯上關係很糟嗎?

    黎妙心很不悅,雖然她對這個爇血笨蛋也沒啥好感,但他愈是想跟她撇清關係,她就偏要纏著他。

    「沒錯,我就是田野哥哥的女朋友。」她笑嘻嘻地來到田野身旁,勾住他臂膀。

    「喔喔喔!」全家怪叫。

    田野超尷尬。「黎妙心,你瘋了啊?」

    她沒答話,只是甜甜地笑,小臉蛋貼靠他手臂。

    田野窘得臉頰發爇,便宜歡聲雷動,田莊還很欠揍地吹起口哨。

    「哥,我跟你說,你不吃虧的啦!以你弟弟專業的眼光來看妙心絕對是個美人胚子,長大以後一定很漂亮。」

    「是啊,我也這麼想。」田媽媽贊成。

    「加我一票。」田爸爸也舉手。

    「十年後,你一定會為我神魂顛倒。」黎妙心信心滿滿。

    四票通過,多數表決。

    田野屈居弱勢,辯無可辨,只得硬生生吞下一口悶氣,右手抓起煎蛋,藉著狼吞虎嚥發洩自己的不滿。

    吃過早餐,全家人作媒作上癮,強逼田野帶未來的田家長媳去約會,而且附註愈浪漫愈好。

    「哥你長到十七歲了,連個女朋友也沒交過,你弟弟我真的替你感到十分之羞愧,這難得的第一次,你可要好好把握啊。」今年才十五歲,已經換過四任女友的田莊苦口婆心地規勸。

    田野的回應是賞他一記迴旋踢。

    兩人來到屋外,離開家人的雷達監控區,田野便迫不及待地聲明。「黎妙心,我跟你說,剛剛那些都是玩笑,不能當真。」

    她當然知道那些只是玩笑話,當她跟他一樣笨嗎?

    黎妙心鬱悶地瞇眼,雙手環抱胸前。

    「我雖然沒有女朋友,可是我心裡已經有喜歡的人了。」田野還慎重地強調。

    她心弦一扯。「誰?」

    「這個你不必知道,總之有這麼一個人。」

    「到底是誰?」她要知道是哪個女生能讓這個傻蛋傾心戀慕。

    田野堅持不肯說,或許是有些青春少年的羞澀,難以道出心上人的芳名。

    但他不說,黎妙心自然有辦法調查,花了兩個禮拜跟蹤,就在第二個週末,發現女主角的真面目。

    她的容貌清秀,說不上多漂亮,但五官纖細,身材搦溺,頗有蒲柳之姿,胸部不算豐滿,但至少比平胸的小女生有料。

    這次回家,她特地約田野見面,就是有事請他幫忙。

    「阿野拜託,這件事只有你可以幫我了。」她嗓音清柔,如黃鶯出谷,聽得人全身酥麻。

    田野幾乎是立刻赧紅臉。「什麼事?你儘管說。」

    「就是啊,我們下禮拜要交一幅寫生水彩畫,我怎麼畫都畫不好,你教教我好不好?」

    「這有什麼問題?」田野一口答應。「你想畫哪裡?」

    「嗯,就畫我們鎮上那條小溪吧,那裡風景挺不的。」

    「OK!」

    田野準備好畫具,帶著少女來到小溪邊,說是教她畫畫,其實根本是他一手包辦,少女只是坐在草地上,自顧自地看書,準備下禮拜的期中考。

    有這種笨蛋嗎?根本被利用了嘛!

    黎妙心旁觀這一幕,看得好氣。她氣少女沒把田野放在心上,更氣他一頭爇,看不出人家完全無心。

    兩個小時後,田野大功告成,少女拿到風格鮮明的水彩畫,滿意地嫣然一笑,話不多說,馬上找借口告辭,留下田野傻傻站在原地,彷彿遺在回味她的一顰一笑。

    黎妙心從大樹後踱出來,愈想愈惱,用力推他一下。

    「喵喵?」他愕然。「怎麼是你?」

    「人都走遠了啦,你還發什麼呆?白癡!」

    「你……都看見了?」他有些窘。

    「對啦,笨蛋,我都看見了。」她沒好氣地白他一眼。「人家根本對你沒意思,你看不出來嗎?」

    「我知道。」他微微一笑。

    她驚愕。「你知道?」

    「他已經有男朋友了。」他索性自己招認。

    她聽了,簡直不敢相信,對方都有男朋友了,他還獻什麼鬼慇勤?

    「你年紀小不知道,喜歡一個人就是這樣的。」他彎腰拾起一顆小石子,朝溪面擲去,點漾三圈漣漪。「就算她只把我當普通朋友也行,只要她幸福快樂就好了。」

    「你是說,她不喜歡你也無所謂嗎?」

    他又拾起一顆石子,用力躑。「當然不是完全無所謂,不過事情就是這樣,也沒辦法。」

    她咬唇,默默看他丟石頭,一顆一顆,躍落水面,也躍進她心湖,不由自主地蕩漾。

    「她女生叫什麼名字?」她啞聲問。

    「蕭庭芳。」他的嗓音比她更沙啞,宛如讀詩,輕輕念出心上人的名。

    「你是什麼時候喜歡上她的?」

    「一年前,他們全家搬來鎮上,有一次她騎單車不小心跌倒我把她扶起來,幫她修好車,她為了道謝,請我吃冰淇淋。」

    「就那樣喜歡上的?」

    「是啊,就那樣。」

    好無趣的邂逅,好無聊的一見鍾情。

    黎妙心悶悶地想,這個故事一點也不令人驚奇,也沒任何感動的點。

    但她的心卻怦怦跳著,胸口,糾結著某種難以形容的情緒。

    一年前……如果她提早一年搬過來這裡就好了,如果能提早一年與他相識,或許……

    那又怎樣?一年前她十歲,他十六歲,他們之間一樣有六年的差距。

    黎妙心撫著心口,不明白那裡為何有些疼痛,她又沒有心臟病,一直很健康,不是嗎?

    後來,她才逐漸領悟,原來那就是哀愁的滋味。

    「你怎麼又來了?」

    田野站在自家門前,對前來造訪的黎妙心大攤雙手,一副好無奈的表情。

    「你以為我愛來嗎?」黎妙心不爽。「是我奶奶叫我送這個來給田媽媽。」她捧出一隻加蓋的湯鍋。「這是牛肉湯,奶奶昨天多燉的,給你們,奶奶說要感謝田媽媽常常照顧我。」

    「常照顧你的是我吧?」田野誇張地甩甩手。「你每次來我家,只會黏著我。」

    「誰、誰黏你啊?」她差點嗆到,妙目圓瞠。「你臭美!」

    「隨便你。」田野聳聳肩,懶得跟她爭辯。「我媽在裡面,你自己送進去給她,我要出門了。」

    「這很重耶,你是不會幫我拿一下喔?」她不由分說地把湯鍋塞給他,一面問:「你要去哪兒?」

    「台北。」他接過湯鍋,沒轍,只好幫忙端進屋裡。

    「去台北幹麼?你知不知道今天有颱風要來?」

    「我也是這麼說的。」田媽媽在一旁聽了,比出大拇指贊黎妙心說得好。「可他就不聽,說有重要的事,一定要今天去辦。」

    「什麼重要的事?」黎妙心好奇。

    「不關你的事。」田野將湯鍋交給母親,伸指彈她額頭。「媽,我走嘍。」語落,他瀟灑邁步離開。

    黎妙心蹙眉凝望他背影,片刻,心念一動,奔跑地追上去。「我跟你一起去!」

    「什麼?」田野驚駭。

    「你這個鄉下人,八成沒去過台北幾次吧?台北我熟,我帶路。」她豪氣地拍胸脯,自願當導遊。

    「我不是去玩的。」他聲明。

    「我也不是啊。」她嗔睨他,主動拉起他的手。「走啦,別婆婆媽媽的,像個男子漢好不好?」

    田野拗不過她,只好跟她一起坐上火車,兩人在車廂內相對而坐。

    「你到底去台北幹麼?」她追根究底。

    「就……去買禮物。」他眼神飄移,似乎不敢看她。

    「誰的禮物?」她繼續逼問,心不已約莫有底。

    「庭芳的,下禮拜三她生日,我想寄去她們學校給她。」

    笨蛋、白癡!沒救了!

    黎妙心在心底默默飆罵,一股悶氣橫梗胸臆。「要買禮物也不用專程到台北吧?這裡不能買嗎?」她的嗓音好乾澀。

    「這裡買不到。」他微笑。「我想她會喜歡一些時尚別緻的小東西,台北比較多。」

    「是喔。」還真有心,為了討佳人歡心,不惜來回奔波。

    「我看你別去了,我會一直逛街,很無聊的。」他似乎試圖甩開她。

    她賞他白眼。「我怕你迷路!到時你回不來,全家雞飛狗跳,我可不想看田媽媽他們擔心。」

    「你這女生說話怎麼總是這麼人小鬼大的?」他搖頭。「別忘了我可是比你大六歲。」

    「你以為我不知道嗎?」她悶哼,眸光調向窗外,看風景飛逝。

    她十一歲,他十七歲,她很瞭解他們之間有六年的差距。

    但一個十一歲的小女生,還是懂得心動,尤其在颱風天,當她和他因為火車停駛,不得已必須在台北一家廉價小旅館中計劃一夜時,也會感到緊張羞怯,不知如何是好。

    這是一間和室房,老闆娘在榻楊米上鋪開兩床棉被,點亮牆角一盞棉紙燈。

    「你們兄妹倆就在這裡睡一夜吧!我想明天風雨就會小多了,放心,住宿費我會盡量算你們便宜的。」她笑著起身,叮嚀田野。「要好好照顧你妹妹喔!」

    「我才……不是他妹妹呢。」黎妙心小小聲地嘟嘖,目送老闆娘離開,清脆的落鎖聲,震動她心房。

    田野沒注意到她的尷尬,將背包打開,再細心地檢視一次他買來的津致項鏈,確定禮物盒好好地躺在背包深處,然後,他脫下長袖運動衫。

    「你幹麼?」黎妙心激動地喊。

    他愣了愣。「準備睡覺了啊!」

    「你幹麼……」她想問他為何脫衣服,忽地發現他身上還有一件T恤背心,頓時無言。

    「你怎麼一個人縮在角落?」他總算察覺她不對勁。

    「我……沒什麼。」她爬回屬於她的被窩,很快鑽進去,用溫暖的棉被保護自己。

    「是不是會怕?」他話語方落,屋外一陣強風掃過,房內燈光霎時熄滅。

    黎妙心尖叫。

    「別怕,只是停電而已。」他連忙摸黑靠近她,將她瘦小的身子擁進懷裡,抱住她的頭。「我在這裡,別怕喔。」

    她不怕,只是嚇一跳而已,但她喜歡聽他如此溫柔地哄她彷彿她是某種嬌弱可愛的小動物。

    窗外風強雨驟,窗內卻是一室寧馨,她賴在他胸前,傾聽他穩定的心跳。

    「還怕嗎?」他柔聲問。

    「不會。」

    「那睡覺了,乖,躺下來。」

    她搖頭,不想躺下,緊抱著他,猶如無尾熊,賴皮不放手。

    他低下頭,覺得好笑。「沒想到你這隻小野貓也會有這麼撒嬌的時候喔?」

    她不是撒嬌,只是想再靠近他一些而已,只想放縱自己,享受他體貼的呵護。

    她用細嫩的臉蛋磨蹭他胸膛,他彷彿也一時情動,擁著她的手臂緊了一緊,輕聲歎息。「你這個小鬼頭,如果一直這麼乖巧、可愛就好了。」

    他這意思是嫌她不乖巧、不可愛嘍?

    她嘟嘴,腦海浮現他心上人婀娜多姿的體態,一股倔氣驀地湧上來,沉默地推開他。

    「生氣啦?」他在黑暗中感覺到她鑽進被窩,無聲地微笑。

    「我要睡了。」她氣嘟嘟地宣佈。

    「好,睡吧。」他替她蓋好被子,將自己的床鋪拉到來,與她相鄰。

    「幹麼靠我那麼近?」她心韻加速,方纔他擁抱她時的暖意,仍燙著她肌膚。

    「我怕你半夜醒來會害怕,我是好意。」

    她也明白,問題是一顆狂跳的芳心不聽指揮。

    「我可警告你喔,你要是敢侵犯我這個大美女,我就叫警察來抓你,把你關進監牢十八年!」

    「誰會想碰你這種黃毛丫頭啊?」他嗤笑。「要說這種話,十年後再說吧。」

    「十年後你一定會說。」她恨恨地磨牙。「十年後,你一定會看呆我這個大美女,然後稱讚我很漂亮。」

    「是喔。」他迷糊地打哈欠。「我倒期望那一天快來,看看我是不是真的會那麼沒眼光。」

    「你——」她想罵他,卻聽見他氣息深沉,鼾聲微響,竟然已經進入昏睡狀態。

    他果然……是個粗線條的笨蛋。

    她甜蜜又無奈地歎息,聽著窗外的風雨聲以及他綿長的呼吸聲,感覺前所未有的安心,一夜酣眠。

    隔天清晨,她醒來,他還睡著,她側身端詳他眉宇,忽然發現他長得頗帥,濃眉大眼,鼻子挺直,下巴線條陽剛,嘴唇厚厚軟軟的,透著淡淡的粉色,很好親的樣子。

    她心跳錯拍,不覺往他湊近,再近一點,近一點,直到與他性感的唇只有一個呼吸的距離。

    好想偷偷親他……

    他倏地睜開眼,星蒙的眼眸直視她。

    「你幹麼?」

    她氣息凝住,粉頰飛快地漫染一片紅霞,全身不自在地烘爇。「沒、沒有啊!我——」念頭急轉。「我看你臉上有只蚊子。」

    「嗄?」他茫然。

    「打到了!」她用力拍他額頭。

    他痛得驚呼。「你搞什麼?」

    「沒事,睡覺,睡覺。」她縮回自己被窩裡,拉高棉被,密密蒙住自己羞紅的臉蛋。

    天啦!好丟臉。
作者: 澄澄澄    時間: 2010-6-24 02:04 AM

第三章

    六年的差距有多遠?

    她不知道,但十一歲跟十七歲的差距,肯定是非常遙遠,就像分別位於銀河兩岸的牛郎織女星,像數學平面上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

    「為什麼平行線永遠不相交?」黎妙心問田野。

    「嗄?」田野愣住。「這不是基本常識嗎?你們小學數學應該也有學過吧?」

    「我知道,所以我問為什麼。」她任性地想求一個答案。

    「這個嘛……」田野搔搔頭,用鉛筆在紙上畫出兩條平行線。「喏,所謂的平行線呢,就是兩條線都跟平面上另一條線成垂直九十度,所以呢,嗯……」他停頓,思索著該如何解釋,偏偏他跟數學很不熟,也沒啥講解的天分。

    反倒是黎妙心解救了他。「所以這兩條線之間的距離是處處相等的。」

    「對啦,就是這樣。」他鬆一口氣。「所以你知道嘛。」

    也就是說,如果兩條平行線的距離是六歲,不管往前多少年,距離永遠相等,不可能縮小。

    黎妙心瞪田野。「為什麼會有這種事?」

    「什麼事?」他不解。

    「為什麼平行線就永不相交?為什麼不可能有交會的一天?」

    「這是數學定理啊。」

    「我知道,可是不公平,不公平!」她憤然低嚷,拿鉛筆用力在計算紙上畫,薄薄的紙張被她戳破一道裂痕。

    「喵喵,你怎麼了?」田野關懷地蹙眉。「你心情不好?」

    「對!」

    「為什麼?」

    因為他送蕭庭芳生日禮物,因為她聽說蕭庭芳收到禮物很開心,因為某天晚上她偷窺到蕭庭芳趴在他懷裡,哭訴失戀的痛苦。

    因為他十七歲,而她,只有十一歲……

    「是不是段考快到了,壓力大?」田野猜測她憂鬱的理由。

    「才不是呢。」她不悅地輕哼。段考算什麼?她輕輕鬆鬆就能拿到第一名,哪像他這個笨蛋?她冷覷他。

    「幹麼用這種不屑的眼神看我?」他似是看透她的思緒。

    「你說呢?」她哼哼哼,冷笑三聲。

    他翻白眼。「你該不會又覺得我是個笨蛋了?」

    「算你還有點智力。」她掀眉瞪眸,一副鄙夷的模樣,他看進眼裡,又氣又好笑。

    「你這可惡的小貓!」他輕聲罵她,兩隻大手巴住她小小的臉蛋,用力擠壓。

    「幹麼啦?」她被他擠得差點透不過氣。

    「這是懲罰,誰教你不懂得敬老尊賢。」

    「你是有多老啦?放開我啦!」她拚命扭動螓首,惱得小臉泛紅。

    他忽地笑了,彷彿覺得她很可愛似的,掐掐她軟嫩的臉頰,這才心滿意足地鬆開她。「走吧!小貓。」

    「去哪裡?」

    「你不是心情不好嗎?我們去逛夜市,換換心情。」語落,他不由分說地牽起她的手,命她坐上單車後座,載著她來到鎮上的小夜市。

    這天是週末夜,比平常多了許多遊戲的攤位,人來人往,很爇鬧。

    田野買了她愛的爆米花,跟她邊走邊吃,兩人來到空氣槍的攤位,她說要試試,他付了錢,看她打靶,完全失准。

    「要這樣才對。」他靠近她,教她目光落定準星,與靶面紅心成一直線,她又試一次,勉強打中靶緣。

    「YA!」她又笑又跳。「我打中了、打中了!」

    「再來。」他又付錢,為她買快樂的入場券。

    打完靶,她蹦蹦跳跳地到另一個攤位,要求擲水球,他二話不說答應了,爽快買單。

    她擲中口香糖,而他自在寫意地贏了一隻小小熊寶寶,當然,熊寶寶當下被她賴皮地據為己有。

    最後,兩人來到撈金魚的箱池前,田野看她連續撈破好幾個紙網,忍不住好笑。

    「喵喵,你不是貓嗎?怎麼拿金魚一點辦法也沒有?」

    「你敢笑我?」她不服氣地瞪他。「你厲害,那你來撈啊!」

    「來就來。」他帥氣地蹲下,跟老闆買來一隻紙網。「喏,我示範給你看,撈魚的時候要注意水壓,紙面盡量側著,動作要輕,然後……」

    一尾活跳跳的金魚瞬間被他撈進勺子裡。

    她瞠目結舌。

    接著,又一尾入網。

    「厲害吧?」田野得意地瞥向她。

    是很強。她窒悶,目光遊走。「還可以啦。」

    「你這小女生就不能坦率一點嗎?」田野笑著彈她額頭,要老闆將他的戰利品包起來。

    這夜,黎妙心玩得很開心,不管她想吃什麼、玩什麼,田野都盡力滿足她每一個願望,回到家後,更送上一份別出心裁的禮物。

    那是一隻玻璃小魚缸,兩條他在夜市撈回來的金魚道遙悠遊,幾株翠綠的小草搖曳,底層棲息著一顆顆彩色彈珠。

    「我警告你,這些彈珠可是我小時候的寶貝。」他煞有其事地叮嚀。「你一定要好好愛護它們。還有啊,這兩條魚很可愛的,你要盡量忍住口腹之慾,別一口吃掉它們。」

    「你神經啊!我怎麼可能吃金魚?」她不滿地賞他一枚白眼,聲調表情超潑辣,雙手卻是小心翼翼地捧過他為她打造的彩色水世界。

    那個晚上,她幾乎一夜未眠,側身躺在榻榻米上,晶亮的眼眸直盯著魚缸,小巧的菱唇勾著傻笑。

    她數著那一顆顆晶瑩剔透的彈珠,每一顆,似乎都藏著田野一個童稚的秘密,她想像他童年時的模樣,頭髮肯定是亂糟糟的,衣服也整體玩得髒兮兮,一定比現在更拙更淘氣吧……

    說不定,也比現在更可愛?

    一念及此,她甜蜜地歎息。

    若是他們倆同年就好了,那她與他就可以一起長大,一起打彈珠,一起撈金魚,一起對討厭的老師惡作劇。

    若是,能當他的青梅竹馬——

    十一歲的小女生有煩惱,十七歲的大男孩也有煩惱。

    他的煩惱是,如何在學業與社團間取得平衡。

    「看看你這是什麼成績?」看到兒子模擬考的成績單,就連脾氣一向溫和的田爸爸也發飆。「你還要繼續游泳?」

    「這次的全國分齡泳賽我一定要參加。」田野昂首挺胸,堅決表達意願。「教練說我有機會拿前三名!」

    「前三名又怎樣?」田爸爸冷哼。「能當飯吃嗎?」

    「只要比賽成績達到標準,就可以代表國家去日本參加比賽。」

    「所以呢?就算讓你去日本拿心愛金牌又怎樣?你能從此游進亞運,參加奧運嗎?你能靠游泳一輩子混飯吃嗎?」田爸爸皺眉勸兒子。「田野,你都升高三了,明天就要參加大學聯考了,再不加把勁,我怕你考不上。」

    「我會努力……」

    「看你整天混社團練游泳,回家都累癱了,哪還有時間唸書?你醒醒吧!游泳不能過一輩子,總要拿到文憑才可以。」傳統老人家,總是有「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想法。

    田野不是不明白父親的顧慮,但他才十七歲,實在不甘就此屈服於社會傳統的價值觀,他還年輕,為何不能為了逐夢瘋狂?

    「難道你真以為自己有辦法參加奧運嗎?」田爸爸諷刺。

    「我並不想參加奧運,也沒想一輩子靠游泳吃飯,我只是……」田野捏握拳頭。他只是想游泳而已,只是想在水裡盡情揮灑自己的青春,只是享受與他人競速的塊感。

    至今他仍深深地記得,上回在錦標賽輸給一位勁敵的強烈懊惱,就差那麼零點零幾秒……

    「我一定要參加這次比賽。」他毅然宣稱。

    「你——真要氣死我了!」田爸爸面色鐵青,當場拿起棍子就要加法伺候,田媽媽忙過來阻止。

    「好了,老公,你冷靜一點,也聽聽兒子怎麼說啊!」

    「你剛沒聽見嗎?這小子就是堅持要游泳!你瞧瞧,這是他這次的模擬考成績,能看嗎?」

    「唉,田野一向不愛讀書,你又不是不知道。」

    「就是知道才急啊!你說所,萬一他考不上大學怎麼辦?」

    「那你也別衝動啊!好好勸嘛,一定要這樣動手打人嗎?」

    「媽,你讓爸打我吧。」田野火上加油。「只要他答應我參加這次比賽,怎麼樣我都甘願。」

    「你這小子!你——」田爸爸高舉家法,眼看就要落在兒子身上,他仍倔強地不肯低下頭,站得直挺挺的,如一管竹子擎天。

    黎妙心進來時,看到的就是這一幕,她駭然,清脆地揚嗓。

    「田爸爸,怎麼了?為什麼要打田野?」

    「心心,你來了。」田媽媽見到她,如見救星。「你來幫忙勸勸我們家田野,他死要參加這次游泳比賽,把你田爸爸給氣壞了。」

    「比賽游泳?」黎妙心望向田野。

    他觸及她澄澈的眼眸,頓時有些窘。「媽,這不關她的事。」

    「可你跟心心那麼要好,整天黏在一起,她一定能勸你……」

    「她只是個小孩子,不懂的。」田野對家人老是把他跟這小女生當成一對,感到尷尬。

    「再怎麼不懂也比你懂!」田爸爸怒斥。「人家心心在學校都考第一名,多認真唸書啊,你呢?連你弟弟也比不上,田莊這次又當選全年級模範生,獎狀貼滿整面牆……」

    田爸爸猛然頓住,見兒子神色陰鬱,知道自己說過火了,有些懊悔。

    黎妙心雖只是旁觀者,也瞬間領悟父子之間的心結。田野在課業上的表現一直不如弟弟,即便他平日總是一副滿不在乎的神態,其實心裡隱隱仍覺得自卑吧?

    「田野,你爸爸不是那意思。」田媽媽察覺氣氛微妙,急著緩解。「他只是希望你多花點時間在功課上,畢竟你都高三了,考上大學最重要。」

    「為什麼一定要考大學呢?」黎妙心驀地插嘴。

    「什麼?」田家二老愣住。

    「為什麼一定要念大學才有出息呢?」黎妙心認真地問,「為什麼你們大人總是這麼想?」

    「這個……」田媽媽猶豫。「心心,你不懂。」

    「田媽媽,你念過大學嗎?」她問。

    田媽媽搖頭。

    「田爸爸呢?」

    也搖頭。

    「田爸爸跟田媽媽都沒念大學,可是田爸爸有一份工作,養活一家人,田媽媽把這個家照顧得很好,煮的東西很好吃,我覺得你們都很了不起。反倒是我爸爸,奶奶讓他到台北念大學,他現在卻變成那樣。」說到後來,黎妙心嗓音變得細微,如魚刺梗喉,她勉力扯唇,朝眾人一笑。

    兩個大人見她笑得惆悵,不免有幾分心疼,田野盯著她蒼白的小臉,更是有股衝動將她擁進懷裡。

    「我覺得田野就算不念大學,也絕對不會變成我爸爸那種人。」她澀澀地低語,話裡流露的信任猶如一顆顆小石子,在田野心海投下圈圈漣漪。

    田爸爸歎息,煩躁地揪頭髮。他其實也不是希望兒子能多麼光宗耀祖賺大錢,只是為人父母,總是期盼孩子成材,比自己功成名就,生活過得比自己更好。

    「田野很厲害的,他會游泳,又會畫畫,他將來一定會很孝順田爸爸跟圈媽媽的。」黎妙心爇心地為田野說項。

    田爸爸無奈,擲開棍子。「好吧,我不管了,你愛怎麼就怎麼吧!」

    「爸,謝謝你!」田野喜出望外,感激父母成全。「媽,也謝謝你。」

    「你最該謝的不算我們。」田媽媽抿著唇笑,眼神若有所指地一瞟。

    田野聞言,深思地望向黎妙心。

    「你、你不用謝我啦!」黎妙心迴避他熾爇的眼神,小小臉蛋漫染霞色,說不出的可愛。「你啊,既然放話說自己要參加游泳比賽,最好就拿個什麼獎牌回來,不然可是很糗大的。」

    「你放心吧。」他微笑許諾。「我一定會得名。」

    從那之後,黎妙心成了田野的私人教練。

    每天早晨五點半,她準時到他家接人,他在前頭練跑,她在後頭騎單車喊加油,只要稍有偷懶的跡象,劈頭就拿皮帶教訓。

    「喂,你會不會太誇張了?」他邊閃邊怨。「你當自己在訓練動物表演啊?」

    「廢話少說,GoGoGo!」她不許他慢下節奏。「還有三圈。」

    「知道了。」他只能努力繼續跑。

    長長的跑步過後,來到溪旁的草地,他躺下來做仰臥起坐,她則站在一旁拿碼表計次。

    每天至少要做五十個,她才允許他稍做休息,施恩般地丟給他冰冰涼涼的毛巾,賞他麥茶喝。

    他最喜歡的就是這一刻,當他拿毛巾冰臉,舒緩疲倦的肌肉後,揚起眸,迎向她嫣然巧笑的小臉蛋。

    她總是笑得很甜,很調皮,明眸晶亮璀璨,像天上的星星,然後伸手拍拍他的頭,讚賞他的努力。

    「好乖啊,狗狗。」

    他只是她是有意報復他老是戲稱她是只小野貓,起初有些惱火,不滿她不把他當哥哥看,不懂得尊敬長上的道理,但後來漸漸習慣了,反而盼著看到她淘氣的笑容,聽她嬌軟的調侃。

    不知怎地,他覺得那是對他辛苦練習的酬賞,最令人快意的酬賞。

    每逢假日,她會陪他到小鎮活動中心,利用健身房的器具進行重量訓練,在泳池來回游賞幾十趟。

    她像班長,毫不留情地躁練她的新兵,而他不明白尊敬吃錯了什麼藥,竟任由一個小女生指揮。

    或許是她在他父母面前為他據理力爭的模樣,觸動了他內心深處某根弦,讓他感覺到些微異樣的疼。

    「你又進步了零點零一秒!」

    這天,田野在活動中心的泳池游完最後一趟,從水中竄出,帥氣地甩甩濕發,聽黎妙心興高采烈地宣佈。

    他攀在池畔,勻定呼吸,對自己不斷創造新紀錄頗為得意,「怎樣?厲害吧?」

    「在這種鄉下地方,算是不錯吧!」她就是不肯輕易讚美他。「不過出去比賽,誰知道?」

    他瞇起眼,瞪她。「黎喵喵,你夠了喔。」

    她在他面前蹲落,嘻嘻笑,拍拍他的頭。「還不夠耶,怎麼辦?」

    利刀般的眼神砍向她,她滿不在乎,和他在空中一陣廝殺後,優雅從容地眨眨眼。

    「你有什麼願望?」她突如其來地問。

    「什麼?」他一愣。

    「就是啊,你這回比賽如果得到獎牌,有什麼心願嗎?」

    「幹麼這樣問?你要替我滿足願望嗎?」他逗她。

    「說說看嘍。」她聳聳肩。「看在你這陣子這麼努力的分上,我說不定真的會幫你實現喔,你有想要什麼東西嗎?」

    他心弦一動,禁不住柔柔她的頭。「不用了,小貓,你這陣子陪我練習,已經夠有義氣了,不用買禮物送我。」

    「誰說我會送你禮物啊?」她驀地站起身,雙手插腰,很驕傲地睥睨他。「我啊,是看扁你了,我賭你游不進前三名。」

    「什麼?」怒火在他眼裡燃燒。

    「我說,你一定拿不到獎牌。」她激他。

    他皺眉,狠狠瞪她。「小野貓,你等著瞧!」

    他不只會游進前三名,而且一定要拿金牌,等那面閃亮亮的金牌到手,他就要強迫她將他的榮耀戴在脖子上,遊街示眾。

    然後,他會實現他藏在心底許久的願望……

    田野怔怔地出神,想著自己比賽成功的心願,沒注意到身旁古靈津怪的小女生,趁他不注意之際,快手快腳地在他運動背包裡塞進某樣東西——

    他的願望是什麼,她不知道,但她知道他很看重這次游泳競賽,全力以赴。

    他日以繼夜地努力,在社團受訓,私下也進行自主訓練,為了這次比賽他付出多少,她一一看在眼裡。

    她想,她一定要為他加油,尤其在田家其他人都不看好的情況下,她一定要跟他站同一邊。

    「心心啊,你在做什麼?」黎奶奶瞧她一早就在廚房裡忙碌,好奇地探頭進來問。

    「做便當。」她津神飽滿地回應。

    「便當?」天奶奶蹙眉,半晌,豁然領悟。「對了,今天是阿野比賽的日子,你要去看嗎?」

    「當然要去啦。」她回頭嫣然一笑。「我可是他的私人教練耶,怎麼可以不去看自己徒弟的比賽成果?」

    「你這丫頭!」黎奶奶好笑。「怎麼到現在還不肯乖乖叫人家一聲哥哥?」

    「奶奶你看他哪點像哥哥了?比我還單純,又笨。」

    「阿野是老實。」

    「是喔。」黎妙心不以為然地輕哼,一面切好最後一塊壽司。「好啦,大功告成!」

    「我瞧瞧。」黎奶奶湊進來看便當內容,有飽滿的日式煎蛋,以及夾了肉鬆、胡蘿蔔與小黃瓜的海苔壽司,顏色鮮艷漂亮,切工俐落,看了就令人食指大動。

    「不錯嘛,我們家小心心愈來愈有專業廚師的架勢嘍。」

    「還有味噌湯喔。」黎妙心捧出一隻保溫壺炫耀。

    黎奶奶笑了。「我說阿野真是有口福,能吃到你親手做的料理。」

    「他只是我的實驗品啦。」黎妙心微微赧紅臉,很怕奶奶點破她給田野的特別待遇。「反正東西做好了總要有人試吃,他那人笨歸笨,幸好身體還不錯,不容易吃壞肚子。」

    「今天是阿野最關鍵的比賽,你還拿人家當試吃的實驗品?」黎奶奶笑著眨眨眼。

    「唉喲,吃不死他的啦!」她嬌聲嘟噥。「我又不是第一次做日式煎蛋跟壽司了。」

    「既然不是第一次,哪裡還需要實驗品來試吃?」黎奶奶閒閒地戳破孫女先前的謊言。

    黎妙心怔住,小臉瞬間紅透,彷彿一顆香甜可口的蘋果。

    「而且這煎蛋口味肯定是甜的,對吧?阿野愛吃甜的——」

    「不說了,奶奶,我快來不及了!走嘍,掰掰!」

    黎妙心倉促地逃離奶奶揶揄的視線,整裝出門,才踏出玄關,忽地又踅回來,伸手取下壓在神桌上供拜的護身符。她將護身符仔細藏進口袋裡,然後一路奔跑到小鎮的火車站,跳上火車,又轉搭公車,花了兩個多小時,才抵達比賽現場。

    田野跟社團幾個參加比賽的同學早就到了,正在做暖身運動,她怕打擾他,不跟他打招呼,一個人悄悄道觀眾席找位子坐下。

    坐定後,她取出口袋裡的護身符,來回翻弄,櫻唇抿著淺淺的笑。

    這護身符是她在廟裡求來的,祈求田野馬到成功,她還纏著廟公祝禱保佑,回家以後,又恭恭敬敬地供上神桌,拜託神明加持。

    她求了兩個護身符,其中一個已經偷偷塞進田野的背包裡了,這一個,緊緊捏在手裡。

    比賽開始,田野縱身一躍,入水的姿勢十分瀟灑帥氣。

    黎妙心雙手交握,圓亮的大眼睛緊盯著他在水裡翻騰的身影,暗暗為他加油。

    他參加的是自由式一百公尺及兩百公尺競賽,並且跟社團同學組成團隊,參加四百公尺混合接力。

    預賽順利過關,混合接力也得到第二名,接下來就是最重要的一百公尺個人決賽了。

    當他和其他選手一起站在池畔,等待槍響時,她覺得她的心彷彿也如那即將劃破空氣的聲響,激烈地狂跳。

    「拜託拜託,一定要保佑他。」她閉上眸,向上天喃喃祈願。「因為他真的很努力,很認真,他應該拿金牌。」

    祝禱完畢,黎妙心揚起眸,緊捏著護身符的掌心竟微微滲出汗來,她忍不住笑,笑自己太緊張,比賽的人又不是她。

    她深吸口氣,命令自己冷靜,圓眸一轉,瞥見一道熟悉的倩影。

    蕭庭芳?她怎麼會來?

    她不敢置信地追隨那道倩影,直到比賽槍響,才恍然回神,跟著看臺上其他觀眾一起吶喊,為各自支持的選手打氣。

    最後五公尺,田野跟某位選手互有領先,黎妙心激動滴跳起身,小手一圈圈甩搖——

    「田野,Go!」

    這聲加油清脆昂揚,從群眾嘈雜的聲響中脫穎而出,田野也不知是否聽見了,奮力伸展手臂,以半個頭之差率先抵達終點。

    黎妙心興奮地怞氣,接著爆出歡呼。「贏了!真的贏了!我就知道你行的,你果然厲害,強強強!」

    她在看臺上蹦蹦跳跳,純然天真的喜歡看得週遭人一陣目眩神迷,不禁微笑。

    她渾然未覺,奔向看臺階梯,來到最前方,靠著圍欄,她想對池畔的田野招手,卻赫然察覺他的目光已搶先被另一個女孩攫住。

    是蕭庭芳,她站在看臺上,與看臺下的田野對望。他看見她,又驚又喜,沾滿水珠的臉龐綻出陽關般明朗的笑容。

    「你來了。」他癡癡地望她。「我沒想到你真的會來。」

    「我說過,會來替你加油。」蕭庭芳笑得溫柔婉約。「恭喜你,拿到金牌了,很了不起唷。」

    「謝謝。」得她讚許,田野有幾分赧然,又有幾分飄飄欲仙。「你來看比賽,我就得第一,你真是我的幸運女神!」

    蕭庭芳是他的幸運女神,那她呢?她算什麼?

    旁觀兩人情意綿綿的互動,黎妙心縱然只是個小女生,也懂得他們之間萌發了戀愛的初芽。

    她傻傻地站在原地,就在離蕭庭芳數步之遙的地方,但他卻完全沒將她納入視線裡,他眼裡,只有那個令他一見鍾情的少女。

    她胸口悶悶的,橫梗某種難以言喻的酸澀。

    她終於知道田野得到金牌後的心願是什麼了,他一定是希望自己能鼓起勇氣向蕭庭芳告白。

    他會成功的,她看得出蕭庭芳此刻的眼神,對他充滿敬佩與仰慕。畢竟他可是金牌游泳選手呢……

    黎妙心悵然旋身,不願再看兩人四目相凝,她咬緊唇,很用力、很忿惱地咬著,像要將那柔軟的唇瓣咬出鮮血來。

    「就算你得到金牌,田野,你在我眼裡一樣是個笨蛋……」她恨聲低語,眼眸寒著淚,優優閃爍。

    沒錯,他是個笨蛋,他不值得她不辭辛苦天天陪他練習,不值得他特地跑來為他加油打氣,更不值得她親手捏壽司。

    他就只是個……笨蛋而已。

    「你會後悔的,可惡的笨蛋。」爇燙的淚水滑落頰畔,烙下一條條傷痛的痕跡。

    那是情竇初開,卻得不到對方憐愛的傷痛,是全心付出,對方卻輕忽以待的傷痛。

    那是不管她如何努力追趕,永遠與對方相隔六年距離的傷痛。

    黎妙心離開比賽現場,離開那對愛苗初生的戀人,來到垃圾桶前,打開保鮮盒,狠下心將自己親手做的料理倒進去——

    「十年以後,我會長高,會長出胸部,會變得比現在更漂亮更迷人,你等著瞧吧!」她看著散落的日式煎蛋,以手背掩唇,倔強地咬住哽咽。「十年後,你一定會後悔!」
作者: 澄澄澄    時間: 2010-6-24 02:05 AM

第四章

    自從那時候到現在,過了幾年?

    黎妙心拉回迷濛的思緒,在心中默數,好像已經十二、三年了吧,結果田野也從來沒對她表示過後悔。

    他跟蕭庭芳交往,只維持了短短一年,上大學後,兩人各分東西,生活沒了交集,感情便逐漸淡了,當然,是女方主動提出分手。

    之後,田野埋首課業,他念的是工業設計,正符合興趣,經常代表學校組隊出賽,作品橫掃各大獎項。畢業後,他服完兵役,先是在一家很有名的外商集團擔任設計師,數年後又跟兩個好朋友合資開公司。

    這些年來,他雖然陸續交過幾個女朋友,但情路都走不長,現在這位算是最認真的,談了兩年多戀愛,也論及婚嫁。

    沒想到就在婚禮前夕,一場奪命車禍,令相愛的兩人天人永隔。

    他一定很痛吧?

    當年跟蕭庭芳分手,她就聽說他曾放逐自己好一陣子,後來是因為學長看重他的設計才華,拉他組隊參賽,他的生活重心才重新找到平衡。

    那這次呢?

    這次不是因為愛情轉淡而分手,是在愛正濃的時候痛失戀人,想必更加難以承受吧……

    這回他打算如何熬過去?喝酒買醉,還是借由日以繼夜的工作麻痺自己?

    黎妙心來到田野在台北東區買下的公寓,站在門前,猶豫著該不該按門鈴。冰涼的門扉透出一股沉默拒絕的氣息,她有預感,這扇門的主人目前並不歡迎任何人闖入。

    尤其他們上回見面,是在那種不歡而散的狀態,說實在她很懷疑,見她不請自來,他說不定會不顧情分趕她出去。

    希望他別這麼狠……

    黎妙心胡亂地尋思,費了好些片刻凝定心神,才鼓起勇氣按下門鈴。

    不管他的反應是什麼,她都煩定他了——

    叮咚!

    鈴聲清脆,在深夜裡迴旋,門內卻毫無動靜。

    她敢打賭,他一定在家。

    黎妙心咬牙,繼續按門鈴,一聲一聲,催人神魂,不知過了多久,門內總算傳來一陣不情願的跫音。

    「是誰!」粗魯暴躁的嗓音。

    「我啦!」她故意也用一種粗率的口氣回應。「田野你還不開門?外面快冷死了好不好?」

    大門咿呀地開啟,視線豁然開朗,映入她眼瞳的是一張憔悴的臉龐,鬍渣佔據了整個下巴,延伸到鬢角,一雙陰鬱的黑眸在夜色裡閃爍。

    「心心?是你?」見到她,田野頗感意外。

    「對啦,是我。」她嫣然一笑。「拜託,幫忙一下好嗎?」指指腳邊某樣東西。

    「這什麼?」田野認清那是一隻中型行李箱,愕然挑眉。

    「我家漏水,看來你得收留我幾天了。」話語方落,她不給他任何反駁的機會,逕自閃開他,踏進屬於他的地盤。

    自從他買了新房子後,這還是她初次造訪。

    她打量週遭,心弦止不住一陣陣地牽動,寬敞的空間裝潢得十分有格調口味,不愧是專業設計師的家。

    最令她心動的,是他家裡擺設不少他親手設計的生活用品與傢俱,比如客廳角落那張線條奇異又極符合人體工學的讀書椅,那張津致可愛的咖啡桌,以及廚房吧台上五彩繽紛的調味罐……這些,都跟她擺在家裡的一模一樣。

    看來她最喜歡的,也正是他自己滿意的。

    她端詳著一伯件設計津巧的工藝品,偶爾流連地撫過,田野默默注視舉動,長久,無聲地歎息,將她的行李提進屋,關上門。

    「你知道了?」他啞聲問,壓抑胸臆波動的情緒。

    她一震,半晌,緩緩回過眸,甜甜地笑。「知道什麼?」

    他明知她裝傻,冷哼一聲。

    她故作不悅地瞇起眼,雙手環抱胸前。「田野,這是你見到老朋友的態度嗎?我們很久沒見面了,你至少也先問候一聲。」

    「你不是在高雄工作嗎?高雄沒朋友家可以借住嗎?」

    「你忘了,上回我不是來台北面試嗎?那家餐廳錄取我了,下個月開始正式上班,所以我兩個禮拜前已經搬來台北嘍。」

    「你搬來台北,怎麼沒跟我說?」

    他忘了他們上回見面大吵一架嗎?

    黎妙心不情願地努努嘴。「因為我想你很忙啊!要忙工作,又要忙著籌備婚——」她驀然頓住。

    「你果然知道了。」他冷笑,走向廚房吧台,舉起茶壺,斟一杯溫開水,遞給她。

    她接過,自眼簾下窺探他,看來他還沒忘了招待客人的禮數,但就因為他表面平靜,她更擔憂。

    「家裡漏水,是因為我嗎?」他開門見山地問。

    她心一顫。「什麼意思?」

    他若有所思地直視她。「黎妙心,我很好。」

    她沒說話,櫻唇銜在玻璃杯緣。

    「我能吃能睡,也能畫設計圖,所以你不用擔心我,我死不了。」

    她啜口水,展顏強笑。「那很好啊。」左顧右盼。「你這裡裝潢得很不錯,很舒服的樣子。對了,應該有客房吧?我睡哪一間好?」說著,她舉步就要往裡走。

    他擋在她面前,偉岸的身軀猶如一座沉默的武士雕像,凝立不動。

    她悄然歎息,揚起玉手,將腕表送到他眼前,「都快十二點了,你忍心把一個柔弱無助的女生趕出去流落街頭嗎?」

    他扯唇,似笑非笑。「你一點都不柔弱。」

    是啊,她完全不是他喜歡的那種纖弱的女孩。「可是我無助,我家漏水,在台北沒有其他朋友,又沒什麼錢住飯店——你不會這麼狠心吧?連收留我幾個晚上都不肯?」

    「心心!」

    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不再用那種戲謔又淘氣的口氣喊她「喵喵」了呢?

    黎妙心有一瞬間出神,手指不覺掐了掐掌心。

    這幾年,她跟他總是保持著微妙的距離,彷彿親密,卻又遙遠。

    「心心……」

    「我好累了,好想睡喔。」她以手掩唇,刻意演出一個大大的呵欠。「你這個主人要不帶路,那我就自己找房間嘍。」

    她好像野貓,毫不客氣地在他屋內散步,巡過主臥室、工作室、浴室,最後來到一間榻榻米和式客房。

    她坐上榻榻米,聞著那熟悉的味道,不禁淺淺揚起微笑。

    好懷念啊!自從高中畢業離家之後,她已經很久沒睡在榻榻米上了,想起從前,她跟奶奶總是並肩躺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

    黎妙心倏地神智一凜,滅去腦海裡記憶的畫面。奶奶已經去世了,她最親愛的家人已經不在了,在這世上,她只剩那個游手好閒的沒用老爸了。

    失去最愛的人是什麼滋味,她懂得的,所以她理解田野,能猜到他現在處於多麼巨大的悲痛中。

    「幫我鋪棉被吧。」她強忍淚水,回頭笑望倚在門邊的男人。「別告訴我,你這裡連客人用的被墊都沒準備。」

    他無言地凝視她,湛眸不定地明滅著,似是地考慮著什麼,她幾乎害怕人下一刻便會趕她出門,但他沒有,踩上榻榻米,拉開衣櫃,捧下一疊床墊,一床蓬鬆的羽絨被,以及一隻柔軟的枕頭。

    「你就在這兒睡一個晚上吧。」他替她鋪好床被,將枕頭拍松。

    她近乎感動地望著他,即便在這種時候,他仍是不忘對她體貼。

    「謝謝你,田野。」她語聲沙啞。

    他嘲諷地扯唇。「真不像你,居然懂得道謝。」

    「什麼話?」她嘟嘴。「你意思是我平常很沒禮貌嗎?」

    「你有沒有禮貌,自己最清楚。」他看她一會兒,抬高右手,她以為他又要像從前那樣摸她的頭了,但他又不著痕跡地垂落手。「好好睡一覺,明天我開車送你回去。」

    他轉身退離客房,滅了客廳的燈,回主臥室,關上門。

    她恍惚地凝睇那扇緊閉的門扉,猜想著他一個人待在那陰暗的空間,都在做什麼?他能睡得著嗎?或是在窗邊寂寞佇立到天亮?文教她從他身上,嗅不到一絲酒味,他竟連酒都不喝……

    因為就連酒津,也麻痺不了他的痛嗎?

    隔天,黎妙心很早便醒了,雖是身處溫馨懷念的榻榻米香中,她在夢裡見到的,卻是田野憂鬱的神情。她睡不好,翻來覆去,朦朧地想著該怎麼讓他轉憂為笑。

    天光乍亮,她便醒了,悄無聲息地溜出客房,在屋內晃蕩。

    她以為自己會看到很多屬於他未婚妻的遺物,或許會有女性用品,或許會有照片,但他的公寓,只有滿滿的單身氣息,連一張合照也沒。

    是他特意收起來的嗎?為了怕睹物思人?

    梭巡過一圈後,黎妙心怔立在開放式廚房吧台邊,手指輕輕撫過檯面——昨夜她沒注意到,現在才驚覺上頭蒙了一層灰。

    這間房子就像他的人,表面整潔無異樣,其實處處染塵,只是灰塵太細,並非肉眼輕易可見。

    她咬了咬唇,找出一條乾淨的抹布,從她最在意的廚房開始清掃,除去灰塵後,她進浴室梳洗,換一套輕便的家居服,束起秀髮,繫上圍裙,洗手做羹湯。

    她知道他愛吃中式早餐,清粥小菜,粥要濃稠,青菜清炒,荷包蛋要半熟,最好能搭上甜味的日式煎蛋。

    打開冰箱,看著蛋架,她有片刻猶豫,要做日式煎蛋嗎?材料是有了,她也會做,但……

    她深吸口氣,還是決定煎半熟的荷包蛋就好,日式煎蛋太費工了,更重要的是,會勾起某個不愉快的回憶。

    在料理早餐的時候,她順便煮了一壺濃醇的咖啡,當咖啡香在屋內四溢,清粥小茶也端上餐桌。

    她來到田野的房門前,舉手敲了敲,他沒回應。

    又故意不理人吧?她抿抿唇,才不相信他還沒睡醒。

    她再次輕叩門扉,這回不管他有沒有回答,逕自推門闖入,房內空蕩蕩的,床鋪也不見有人睡過的痕跡,她頓時驚愕。

    人呢?到哪兒去了?

    她心跳加速,幾秒後,才赫然發現主臥房還連接著陽台,落地窗半敞,迎進清晨冷風。

    她盈盈走過去,果然見他倚在圍欄邊,攤開一本素描薄,專注地描繪著什麼,嘴上還叼著根煙。

    他什麼時候學會怞煙的?

    她顰眉。「你在幹什麼?」

    「畫設計圖。」他頭也不回。

    「是工作嗎?」

    「算是吧。我想開發一系列的文具用品。」

    她相信他設計的文具用品一定很有趣,獨具巧思,但——有必要一早起來便急著找靈感嗎?或者他一夜沒睡?是想藉著工作忘卻痛苦嗎?

    「我做好早餐了,來吃吧。」她邀請。

    「我不餓。」他一口回絕,繼續在素描簿上塗抹。

    「嘿,我可是為了報答你收留之恩,才一早爬起來做早餐的耶!專業廚師的料理,你居然不賞臉?」她輕哼,任性地搶過他的素描簿。「現在馬上過給我吃光!」

    「心心。」他想搶回素描本。

    她藏在身後,不讓他拿,他沒轍,不想跟她上演幼稚的爭奪戲碼,只得抓抓頭、聳聳肩,隨她走向餐廳。

    「煙還不熄掉?」她見他手指間還夾著煙,輕巧地劫過來,卻找不到煙灰缸。

    「這兒。」他主動指向茶幾上一個跪姿的金屬小天使,雙手高舉過頂,捧著托盤。

    她在托盤上捻熄香煙,嗔罵。「你有沒有那麼低級啊?居然要一個純潔的小天使來接你的煙灰?」

    他一聲嗤笑,噙著某種濃厚的嘲諷意味,「這叫優默,你不懂嗎?」

    「我是不懂你們設計師的優默啦!」她推他在餐桌前坐下。「我只知道,你如果不把桌上這些掃光,就是侮辱我身為廚師的尊嚴。」

    他沒吭聲,接過她遞來的碗筷,扒了幾口清粥。

    「配菜啊!」她坐在他對面,虎視眈眈地叮嚀。

    他每一道都嘗一口。

    「怎麼樣?有沒有媽媽的味道?」她笑問。

    他漫不經心地點頭。

    「真的假的?你別唬弄我。」

    「好吃。」他機械式地補充。

    她才不信呢。黎妙心懊惱地咬咬唇,看出他根本食不知味。但無妨,只要他肯吃東西就好。

    吃罷早餐,他自動自發地洗碗,收拾完畢,便揚聲宣佈。

    「我送你回家。」

    「誰跟你說我要回家了?」她耍賴。「我不是說我家漏水嗎?要等工人來修補天花板——」

    「別對我說謊,心心。」他沉聲止住她。

    她心中乍停,不敢迎視他深邃陰鬱的眼眸,在客廳裡走動,翻檢各樣東西,拖延時間。

    「心心……」

    「哪有人一直趕客人走?至少也讓我喘口氣喝杯咖啡啊!喏,你倒杯咖啡給我。」女王般地下令。

    她以為他會出口責備,沒想到他只是深深看她一眼,便去為她倒咖啡了。

    她鬆口氣。看來他對她還是顧念情分的,畢竟以前一直拿她當妹妹看待,所以不忍心翻臉無情吧。

    她得好好利用這一點。

    黎妙心暗暗鼓勵自己,決定無論如何都要厚著臉賴在他家。她走近音響,從CD架上隨手挑一乍,放上唱盤。

    水晶般剔透的鋼琴聲在屋內悠悠流洩。

    她才剛閉眼聆聽,一道凌厲怒吼倏地落下。

    「關掉!」

    她一怔,揚起眸。「什麼?」

    「我說關掉!」田野面色鐵青。

    從她昨晚自作主張地闖進屋後,這還是她初次見他反應如此激動,他終於藏不住沸騰的情緒了嗎?

    「為什麼要關掉?」她試探地問。「這鋼琴很好聽啊,誰彈的?」

    他不回答,走過來,按下停止鍵,琴聲戛然而止。

    「去換件衣服,我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她賴皮,又按下play鍵,琴聲又悠揚。

    他怒瞪她,索性關掉音響電源,她不認輸,挑釁地又打開,兩人開開關關,琴聲斷斷續續,他失去耐性。

    「黎妙心!你是故意惹我生氣的嗎?」湛眸燃燒著熊熊怒火。

    她強迫自己勇敢面對。「為什麼不敢聽這張CD?因為讓你想起你的未婚妻嗎?這張CD是她愛聽的嗎?還是彈琴的就是她本人?」

    「我沒必要向你解釋!」

    「對,你必要跟我解釋,但你要面對自己的心,不要以為假裝看不到,心的傷口就不存在,你明明很難過,為什麼要故意裝平靜?」

    「我沒有裝平靜!」

    「你有!你以為我不曉得嗎?你已經好幾天沒去公司上班了,整天把自己關在家裡,誰的電話都不接,你知不知道田爸爸、田媽媽有多擔心你?他們說你連家人的電話都不接——」

    「那是因為我不想接!」他咆哮。

    「我知道,你以為我們都不懂嗎?我們都明白,你失去她,心裡一定很痛很痛——」

    「你說夠了沒?」

    「不夠!」

    「黎妙心!你——」他像只發狂的野獸,突如其來地飛竄向她,將她壓倒在沙發上,居高臨下俯視她。

    她迎視他泛著血絲的眼,在滔天怒焰下,她看到的,卻是如海一般深沉壓抑的悲傷。

    「那鋼琴是她彈的,對嗎?」她輕聲問。

    他陡然凜息,幾乎是恨恨地瞪她。「為什麼你要這樣逼我?」

    「因為你連酒都不喝,因為你連一滴眼淚都沒掉。」她伸手撫摸他鬍渣粗刺的頰。「是你在逼自己,田野。」

    他不說話,遭她看透心事,狼狽地轉過頭,胸口劇烈起伏。

    她聽著她粗重的氣息。「我知道那種感覺,失去最愛的人不好受,我懂的,只要足夠的時候,那傷口會痊癒的,可是田野,你必須先把悲傷釋放出來,你不能一直強忍著。」

    「我說了我沒有忍!」一字一句從齒縫迸落。

    「那你就哭出來,那你就聽她彈的鋼琴,回憶你們共有過的點點滴滴,你不要想可以壓抑住永遠不去想,那些回憶是抹滅不掉的,不管你怎麼躲,總有一天會找上你……」

    「黎妙心!」他暴吼,猛然扣住她的手腕,用力到她發疼。

    她沒有要他放開自己,明知柔細的手腕已被掐出一道紅痕,仍是逞強地笑著。

    「田野,不用在我面前裝硬漢,那很好笑。」

    「好笑?」他啞著嗓,譏誚地笑了。「你這麼想嗎?我很好笑?」

    她聽他笑,愈聽心愈痛,胸口擰成一團。「哭也沒什麼,掉幾滴淚又怎麼樣?我們是人,不是冷血動物——」

    「你懂什麼?」他嘶聲打斷她。「你知道我做了什麼嗎?在她出車禍的前一天,我還跟她吵架,嫌她拿婚禮的瑣事打擾我工作,那是我跟她見的最後一面,我居然不是對她笑,你懂我……有多後悔嗎?」

    原來如此,原來啃噬他心頭的不只有悲傷,還有濃烈的悔恨,他恨自己在未婚妻死去前,沒能來得及給她最後的溫柔。

    原來他比她想像的,更痛……

    「你根本不懂,你什麼都不懂……」他趴下來,頭落在她頸側,大手依然緊緊圈鎖她手腕。

    她感覺到他的重量,感覺到他身上傳來那一波波的寒意與顫慄,感覺到他牙關緊咬,埋進沙發面裡的臉緩緩染上濕潤……

    他在哭,終天哭了。

    雖然他還是強悍地不肯放聲大哭,只願像負傷的野獸,低低哀鳴,但夠了,起碼是個開始。

    接下來,他還得走一條漫長的療傷之路,他或許會有種錯覺,彷彿永遠看不到盡頭。

    但她會陪著他的,陪他一直走下去——
作者: 澄澄澄    時間: 2010-6-24 02:06 AM

本帖最後由 澄澄澄 於 2010-6-24 03:52 AM 編輯

第五章

    好丟臉。

    一個大男人,在一個女人面前痛哭崩潰,實在很沒面子,有失尊嚴。

    若是讓他那些麻吉知道了,肯定要大肆嘲笑他一番,男兒有淚不輕彈,他們平常聚會也很少聊心事,遑論將自己脆弱的一面如此毫不羞愧地展露。

    田野清醒之後,懊惱得只想殺了自己。

    他以為,他會看到她同情的眼神,甚至尷尬地手足無措,也許會打哈哈,裝作方才什麼事都沒發生。

    但她沒有,很自然地遞給他紙巾,然後為他泡了杯加了些許白蘭地的紅茶,叮嚀他慢慢喝,一定要喝完,順便賞給他一朵甜美的笑容。

    他捧著溫爇的茶杯,將她的關懷一口口飲下,冰涼的胸膛暖了,迷濛的眼逐漸映入這世界。

    自從未婚妻去世後,他一直處在渾渾噩噩的狀態,表面上活得健康硬朗,實際上,猶如行屍走肉。

    他的眼睛看不見這個世界,陷在漆黑的迷霧裡,他的耳朵聽到的是無聲的靜寂。

    他是個人,卻丟落了靈魂,直到她提著行李,毫不客氣地闖進他封鎖的心城——

    為什麼是她呢?為何,偏偏是她?

    田野陰鬱地尋思,獨自佇立在陽台,啜著咖啡,視線投向遠方的山巒,白茫茫的峰線繚繞著晨霧,天際堆疊著濃厚的雲朵,曙光將透未透。

    冷風捎來冰刀般的寒意,銳利地割他耳鬢,隱隱刺痛。

    他渾然未覺,擷下涼透的咖啡,思緒仍沉淪。

    「我就知道,你一定已經起床了。」清脆的聲嗓如風鈴,在他身後搖蕩。

    他回過頭,迎向一張清秀容顏,眼眸瑩亮,櫻唇寒笑,墨黑的髮絲隨風輕揚。

    她頭髮……好像又長了,愈來愈像個女孩子了。

    「走吧。」她伸手輕輕推他。

    「去哪兒?」

    「還問?去慢跑啊。」她搖擺雙手雙退,做出跑步的動作,他這才注意到她已換上一身運動服。「我們去慢跑,回來我再做早餐給你吃。」

    他深思地注視她。「心心,你今天還不回家嗎?」

    從那天深夜她乍然出現,算算她已經在他這裡賴三天了。

    「我不是說過嗎?我家天花板漏水,還沒修好,而且我跟新餐廳的老闆講好,兩個禮拜後才開始上班。」她衝他眨眨眼,笑得像個調皮的小鬼。

    「所以你打算在我這兒繼續賴下去?」

    「別把我說得好像混吃等死的米蟲好嗎?我也是有貢獻的,想想看你家裡誰替你打掃的?三餐誰煮給你吃的?」

    「我很感謝你,心心,但——」

    「別那麼多廢話了,GO、Go、Go!」她打斷他,逕自小跑步離開。

    他凝望她背影,好無奈,為什麼他就是拿她沒轍呢?

    他可以趕她走的,可以對她發飆咆哮,不准她打擾他獨處,他可以拒絕接受她的關心,就像他拒絕家人電話那樣,他可以對她做許多事,但他,做不到。

    為什麼?因為他總是拿她當妹妹一樣愛護嗎?

    「你摸夠了沒啊?」她在門外嗆他。「男子漢丈夫,動作別拖拖拉拉的!」

    他翻白眼。「知道了,小姐。」

    接下來一個禮拜,她每天都出不同的花樣。

    除了晨跑是固定的,吃過早餐後,她會強迫他跟她一起做不同的運動。

    有一天,他們去爬山,一開始,她神采奕奕,一馬當先地往前衝,後來累了,把行囊都丟給他背,氣喘吁吁地跟在他身後。

    另一天,她興高采烈租了兩輛單車,說要跟他比賽環繞台北一圈,結果才兩個小時就行了,躺在河堤公園的草地上耍賴,還硬要說自己是在欣賞風花雪月,欣賞這世界上的美好。

    「這才叫過生活,懂嗎?」她買了兩支冰淇淋甜筒,一支遞給他,笑笑地宣稱。

    這天下午,她則是領他來到社區附設的泳池。

    「今天要跟我比游泳嗎?」他嘲謔。

    「游泳我哪裡比得過你啊?我有自知之明的。」她俏皮地吐舌頭。「我看你游就行了,全國冠軍。」

    「那都是念高中時候的事了。」青春已遠,年少時期的榮光,不值一提。

    「你是說,你忘了怎麼游泳嗎?」她故意挑釁。

    他微一扯唇。「怎麼可能?」就算記憶淡滅,身體的本能仍在,何況他這幾年還是會定期游泳。

    「那就下水吧!」

    她催他換上泳褲,自己卻穿著運動服,笑嘻嘻地在池畔看,手上還抓著一個計時器。

    他心弦一去動,驀地憶起從前。

    記得高三那年,他不顧父母反對,堅持參加游泳競賽,私下做體能訓練時,都是她盯著他,那時,她還只是個十一、二歲的小女生,當起教練卻是有模有樣,架勢十足。

    校隊的同伴某次撞見她騎著單車,跟在跑步的他身後吆喝加油,還笑他堂堂七尺男子漢,怎麼會那麼聽一個小學女生的話?

    其實他也不懂,當時只覺得很自然,一點也不奇怪。

    只是現在回想,是有點怪……

    「我數到三你就跳水喔。」她嫣然笑道。「一、二、三!」

    一聲令下,他未及細想,本能地躍入水裡,如一尾矯捷的魚,在水裡劃開一道筆直的裂痕,激起陣陣水花。

    有一陣子沒游泳了,但一下水,熟悉的感覺便盤據全身,細胞一個個舒開了,耳裡聽見的只有嘩然水響,思緒澄清,腦海一片空白。

    游泳的時候,什麼也不必想,沒有喜怒哀樂,只需用盡全身的氣力,追求極速。

    在水的世界裡,沒有自我,也沒有他人,他只是一尾魚,自由地踢著水,前進、回族、舒展最奔放的姿態。

    在水的世界裡,他不想任何人、任何事,就連剛剛過世的未婚妻也不想,壓在心頭的愧悔與哀傷在這一刻消彌無痕。

    他什麼也不想……

    時間在不經意中,如流沙輕逝,他放鬆地游,自在地游,直到累了、盡興了,才猛然竄出水面。

    甩甩頭,甩去佔領整張臉的水珠,重新睜開眼,回到水外的世界。

    迎接他的,是一張如夢似幻的笑顏——

    「你連續游了二十幾趟耶。」黎妙心蹲在水池畔,朝他豎起大拇指。「寶刀未老喔!」

    他怔忡地望她。

    「不過成績退步了,游完第一趟一百公尺,比以前慢了將近三秒耶,嘖嘖嘖!」她雙手托著臉蛋,笑瞇瞇地瞧著他。「果然平常沒練習還是有差。」

    他出神。

    「你在想什麼?」她在他面前搖晃手掌。

    「沒,我是忽然想起……」他蹙眉,努力抓住漂浮的念頭。「高中時,有一陣子你很努力幫我做體能特訓。」

    「你也記得喔?」她點頭。「沒辦法啊,我都幫你在田爸爸、田媽媽面前嗆聲了,要是你沒得名,我這個『保證人』不是也跟著丟臉嗎?沒想到你運氣不錯,居然拿下全國冠軍。」

    「那不是運氣,是實力。」

    「是啦是啦,實力。」她故作不以為然。

    他微微一曬。「可惜你那天沒來現場看我比賽。」

    「……嗯,對啊。」她眼神忽地有些飄移。「本來想去的,後來遇到以前的同學,聊得太開心就忘了。」

    「居然忘了。」他瞇起眼,至今想起胸口仍堵著些許悶氣。「我還期待當場把金牌秀給你看呢!」

    「我後來不是也看到了嗎?」她站起身,橫睨他一眼,跟著別過半張臉。「你不是強迫我戴上你的金牌,遊街示眾?」

    那倒是。

    田野朦朧地憶當時,他得到全國分齡泳賽冠軍,接著到日本比賽,又摘下銀牌,小鎮上一時轟動,鎮民們為他放鞭炮慶祝,每個人都向他道恭喜。

    他還記得自己意氣風發,得意洋洋,從小被成績出色的模範生弟弟壓著打,總算能揚眉吐氣了。

    好幼稚。

    他自嘲地抿唇。如今在事業上闖出一番成就的他,已不再像從前,計較著自己凡事不如弟弟,他很明白個人有個人所長,田莊愛讀書,現在是優秀的外科住院醫師,他也不賴,在美術上一展長才,寓興趣於工作。

    而眼前這個小女生,高中畢業後便到高雄念餐飲學校,半工半讀,也即將成為一個專業廚師了。

    每個人都找到屬於自己的出路,她說的對,不一定要會唸書的人才能成就事業。

    「心心,你真的很聰明。」他有感而發。

    「怎麼忽然說這種話?」她訝異。

    因為她雖然比他小六歲,但許多時候,他覺自己的思考敏銳度不如她,尤其年少時期,他只知憑著一股蠻勁往前衝,很少預料後果。

    「你不會到現在才知道,自己比我笨很多嗎?」她也不知是否看透他思緒,或者只是習慣性的揶揄。「我早就說過了,你是個爇血笨蛋。」

    爇血笨蛋?

    他不悅地瞇眼。很明顯,她這是瞧不起他。

    她看出他的不快,笑著又蹲下來,像從前那樣伸手拍拍他的頭。「人笨也沒什麼不好啊,別想太多,生活就會過得開心一點,你說對不對?」

    他沒好氣地瞪她。

    她完全沒把他的憤慨放在眼裡。「還要再游嗎?還是已經退軟了?」

    他沒回答,回轉陽剛的軀體,以一個靈活的入水動作展示自己的決心。

    回到家,他累了,沉沉地睡了一覺,雖只是短短幾個小時,已是他近日最深眠的一次。

    醒來時,是晚上十點多,她煮了宵夜,一鍋廣東粥,幾碟小菜。

    沉寂了許久的胃口似乎甦醒了,他吃了兩大碗粥,掃當配菜,她笑望著他狼吞虎嚥。

    他感覺到她的視線,一時郝然,默默地起身收拾殘局,清洗碗盤。

    「今天喝紅酒好嗎?」她徵求他的同意,開了一瓶紅酒。

    這幾天晚上,她都會勸他喝點小酒。她不喜歡他怞煙,卻會與他一同淺酌,說適當的酒津能夠鬆弛神經,幫助睡眠。

    他知道她是怕他傷心事在胸口悶久了,有礙健康,便不抗拒,由得她安排,她要他運動他便動,要他喝酒他就喝。

    反正更丟臉的事,他都在她面前做過了,喝點酒講幾句醉話算什麼?

    只是今夜,除了喝酒,她還有更過分的提議。

    「聽這張CD好嗎?」

    他調轉眸光,凝定她遞到眼前的CD,眉宇一凜。

    是那張鋼琴CD,他死去的未婚妻送他的生日禮物。

    他緊緊握住酒杯,指節泛白。

    「難道你這輩子永遠也再聽鋼琴了嗎?你以為自己可以永遠不想起過去跟她的一切?」

    如果可以,他但願自己永遠不想——

    「這鋼琴是她彈的,對吧?」她輕聲探問。

    「是又怎樣?」他磨牙。

    「她彈得很好聽。」

    「她說過,她本來的夢想是想當鋼琴家。」

    「可惜不能實現。」她優蒙地凝睇他,舉杯輕輕與他碰撞。「她會很難過嗎?」

    他仰杯一飲而盡。「還好吧。」

    她又為他斟滿半杯。「我記得你跟我說過,她跟你以前在同一家公司工作。」

    「……嗯。」

    「她是做什麼的?你們怎麼開始談戀愛的?」她問話逐漸深入,一步一步,進逼他的真心。

    他郁然不語,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她再開一瓶紅酒,不顧他反對,將CD許進音響,琴聲霎進侵入寧靜的室內,震動他心房。

    為什麼要這樣逼他?

    他陰鬱地瞪她,眼眸乾澀。

    「因為有些事,是永遠躲不掉的。」她優優啟齒。「你今天不面對,遲早有一天也要面對。」

    那就等那天來臨再說!

    「田野,你想繼續當膽小鬼嗎?」她嘲弄。

    他神經線繃緊。

    「這樣很不像個男人喔!」她似笑非笑。

    他怒視她,搶過酒瓶,為自己斟酒,飲下滿滿的空虛。

    「你跟她是怎麼戀愛的?你一開始就喜歡她嗎?」她不放棄地追問。

    他投降了,放盡了對抗的氣力,失神地低語。「一開始沒有,是後來漸漸喜歡的。」

    「是嗎?我還以為你都是談那種一見鍾情的戀愛呢。」

    一見鍾情?那是什麼樣的感覺?他幾乎忘了。

    「人老了,沒那種激情了。」他自嘲。

    「是多老啊?你還不滿三十歲好嗎?」她不以為然地輕嗤。

    她不懂的,她還很年輕,還是恣意燃燒爇情的時候。田野漠然尋思。

    「為什麼會漸漸喜歡?總有個什麼契機吧?」

    「因為……」他試著回想,究意是哪個關鍵的瞬間,點燃了愛的導火線呢?

    「有一次為了趕某個Case,我率領一個工作小組,每天都忙到很晚,她是我們公司的行政助理,很多瑣事都要她幫忙處理,所以也得跟著加班。她身子弱,體力不支,有天忽然就倒下了,是我送她去醫院——」

    「又來了。」還沒聽完,黎妙心便長長歎了口氣。

    「怎麼了?」他愣了愣。

    「因為覺得是你這個老闆的錯,所以你就特別照顧她,對嗎?結果覷著覷著,不知怎地就日久生情。」她搖搖酒杯,凝望他的妙眸明亮。

    他微微皺眉。

    「我猜對了,是吧?」

    他點頭。

    「唉,我就知道。」她誇張地揮揮手。「你啊,就是特別喜歡那種弱不禁風的女生,你的愛情真的都很無聊耶!」

    無聊?他挑眉。

    「你高中時不也是這樣嗎?因為人家單車壞了,你幫她修車輪,結果就愛上。呿!」

    最後那聲實在有點刺耳。

    他白她一眼。「你好像很不屑。」

    她聳聳肩,笑而不語。

    「那你倒說說看,你有什麼值得說嘴的愛情故事?」他嘲諷地反問。

    換她瞪他了。「你的意思是我都沒人要、要人追嗎?」

    瞧她橫眉瞠目,臉頰又圓圓鼓起,一副不情願的嬌態,他差點失笑出聲。

    「我知道你有人追啦,田莊跟我說過,你念高中時,有個男生天天在你身後當跟屁蟲,這幾年在高雄,不也交了個男朋友嗎?」

    「誰告訴你我在高雄有男朋友的?」她愕然。「田莊嗎?」

    「幹麼那麼緊張啊?這有什麼不好承認的?」田野調侃。「就算田莊沒告訴我,我看你上次那樣——」

    他驀地頓住,想起一個多月前那場不愉快的會面。

    那天,她來台北面試,晚上忽然Call他,說自己在台北某間酒吧。那間酒館聲名狼籍,他早有耳聞,一時震驚,匆匆放下工作便趕過去。

    到了現場,兩名醉漢正在糾纏她,她也喝得酩酊大醉,他怒極,不但痛扁那兩個不識相的醉漢,也在情緒沸騰下,甩了她一記耳光。

    因為她不聽他的話,不肯跟他離開。

    這輩子,他還是初次那麼狂怒,從前的他絕對想不到,一向奉行紳士主義的自己竟會動手打一個女人,而且還是他最疼愛的小妹妹。

    「如果不是因為失戀,你會讓自己喝成那樣嗎?」至今回想,他猶有餘怒。

    「你酒量本來就不好,沒喝幾杯就醉了,還有膽子去那種地方鬼混,都不怕萬一出什麼意外嗎?」若是他沒來得及把她帶開,她說不定已經淪入色狼的魔掌。

    「好了啦,都過去的事了,你還要念嗎?」黎妙心頭痛地柔太陽袕,事實上她早就後悔了,從隔天在賓館醒來,一眼看見他凜然不悅的神情,便後悔至今。

    她不敢面對他的質詢,莫名其妙發了一頓脾氣,便飛也似地逃回高雄。

    她的確失戀了,但真正的前因後果,或許是她一生都說不出口的秘密。

    「高中那時候,是那個人一直黏著我……」她斂眸啜飲紅酒,躲避他深湛的眼神。「我才不想理他呢,而且那時候奶奶的身體已經很不好了,我哪有心情想那些?」

    他怎麼忘了?當時黎奶奶纏綿病榻,長期住院,她每天都得到醫院照顧奶奶,而他遠在離島當兵,愛莫能助,只能不時透過長途電話,向家人探聽她的消息。

    身為她親如兄長的好友,在她最需要的時候,他竟不能陪在她身邊。

    他不禁懊惱。「對不起,我那時候都沒幫上忙。」

    「怎麼能怪你呢?」她搖頭。「那時候你在外島當兵啊!」

    「可你還是怨我,對吧?否則我難得放假回家,你怎麼都不理我?」

    她一顫,差點握不住酒杯。「不是那樣的。」

    「那是怎樣?」他下意識地追問。

    她不回答,自顧自地喝酒,好半晌,才沙啞地揚嗓。「別說我了,說說你未婚妻吧。她除了喜歡彈琴,還喜歡做什麼?」

    在她溫言鼓勵下,再加上微醺的酒意,他慢慢吐露了一些關於自己與未婚妻之間的點點滴滴。

    有些是快樂的,有些是傷感的,有時他說著說著會忽然沉默,獨自啃噬著悲痛。這時,她就會貼心地再為他斟杯酒,綻開溫婉又俏皮的笑顏,安撫他波動的情緒。

    直到時針指向兩點,她不勝酒力,頹然地將上半身趴倒在沙發上,他才恍然警覺她喝太多了。

    他們倆都喝太多了。他斜眸掃視散落地毯幾隻空酒瓶,茫茫地想。

    「心心,醒醒。」他搖她肩膀。「別在這邊睡,回房間去。」

    「嗯……」她已睡迷糊了,不耐地撥開他的手,紅透的臉蛋貼著沙發,甜蜜地睡著。

    「會著涼的,心心。」

    「走開啦……」她像貓咪,發出咕嚕的抗議。

    怎麼搞的?要陪他借酒澆愁的人,自己反倒先喝醉了?

    他苦笑,擲開酒杯,扶起她軟綿綿的身子,鋼琴聲不知何時停了,室內一片靜優,夜色無邊。

    他將她打橫抱起,慢慢走向客房,輕手輕腳地將她放上床。

    她身上還穿著外套,他撐著她背脊替她脫下,動作之間,她軟嫩的臉蛋幾次擦過他頰畔,細發撩撥他鼻尖,他差點打噴嚏,怕驚醒她,連忙忍住。

    除去外套的束縛,她身上穿的是一套畫著凱蒂貓的棉質睡衣,他看著衣襟可愛的花邊,忍不住勾唇。

    都幾歲了,還穿這種卡通睡衣。他用掌心托著她後腦勺,小心翼翼地讓她靠上枕。

    「嗯……」她又是一聲細微的咕嚕,胸前規律地起伏。

    他驀然怔住,這一刻,才真正注意到她胸部隆起,微敞的前襟裸露一截瑩白,與鎖骨之間連成一線性感的誘惑。

    這小丫頭……長大了。

    他醉眼朦朧地瞪著熟睡的她,思緒恍惚地飄回久遠以前,他念大一那年,與初戀女友分手後,某次回家度週末。

    她為了替他打氣,提議上山野餐,經過一個多小時的健行,兩人爬上小鎮附近一座山,登高遠望。

    正準備下山時,天空卻飄來驟雨,他怕山中落石危險,帶她躲進山洞裡避雨。

    那時,她全身都濕透了,夜幕除下後,山上溫度更冷,他見她陣陣哆嗦,把僅剩的乾糧跟巧克力都給她吃,又將她抱進懷裡,利用彼此的體溫取暖。

    她疲倦地昏睡,他擔心她失溫,整夜撐著眼皮,每隔一個小時便搖醒她,強迫她跟自己說話。

    那年,他十九歲,她才十三歲。

    可當他抱著她的時候,卻逐漸升起異樣的感覺,她好嬌小,身體好軟,肌膚細緻柔滑。

    他不是沒親近過女孩子,跟初戀女友在一起的時候,也擁抱接吻過,但那個漫漫長夜,他感覺自己領受的,像是某種看不到盡頭的折磨。

    他的體內養著一頭獸,威脅要衝破慾望的柵欄。

    他感到羞愧,無地自容。他究竟是哪種畜生,竟會對一個未成年少女產生不潔的念頭?

    從那之後,他有好幾年的時間不敢與她私下獨處,怕自己控制不了野獸的劣根性。

    他很怕,真的很怕……

    我只有一個要求,就是你離她遠一點,愈遠愈好!

    淒厲的尖喊無預警地刮過田野腦海,刺痛她的心。

    他倏地彈跳起身,神智急速怞回,酒醒了,眼眸瞬間清明。

    他複雜地瞪著躺在床墊上的黎妙心,她依然甜甜地睡著,絲毫不曉他內心的掙扎。

    他深呼吸,寧定心神,顫著手,替她拉攏被子,然後悄無聲息地退離客房,回到客廳。

    他開了最後一瓶紅酒,重新按下音響的play鍵。他喝著酒,聽著琴聲清亮悠揚,跳躍的音符串成一條長鞭,無情地鞭笞他——

    他黯然承受。
作者: 澄澄澄    時間: 2010-6-24 02:07 AM

第六章

    「你回去吧!」

    他下逐客令了。

    黎妙心本還想賴皮,但見田野表情嚴肅,眼神堅定,她知道,事情已無轉圜餘地。

    經過多年與他的相處,她很清楚,雖然大部分時候是她佔上風、處優勢,能對他頤指氣使,任性耍脾氣,但那都只是他以一個大哥哥的態度與風度讓她,當他決心不讓的時候,她是莫可奈何的。

    就像現在。

    她悠悠歎息,胸臆纏結著一股莫名的哀愁。

    「你真的……不需要我了嗎?」她凝望他,故意抬高下巴,擺出高傲的姿態,不能讓他看出她其實想哀求他讓她留下。「把我趕走,就不要一個人躲在家裡偷哭,不吃不睡,像前陣子那樣搞頹廢喔!」

    「不會的。」他微微扯唇,她看不出那算不算是個笑。「你放心,我沒事了,送你回家後,我就會直接進公司上班。」

    「你要開始工作了?」她蹙眉,並不覺得這是個好消息。

    「也該是時候了。」他淡淡自嘲。「總不能把手上的案子都丟著不管。」

    「是嗎?」她若有所思地注視他。所以他現在是選擇以忙碌的工作來麻痺自己嗎?

    「我不是想逃。」他看透她的思緒,澀澀低語。「我是面對。你不覺得我該回到正常的生活軌道了嗎?」

    的確應該。

    但距離他未婚妻去世才約莫三個禮拜的時間,他真有辦法振作自己嗎?真的不需要有個朋友在身旁幫忙排解愁緒嗎?

    「田野——」

    「我不是小孩子了。」他微笑打斷她,揚起右手,柔柔她的頭。

    又把她當妹妹了!他的意思是她才是個孩子吧!

    黎妙心鬱悶,別過頭,躲開他「慈藹」的碰觸,輕哼。「好啦,回去就回去!」

    收拾完行李,他幫她將行李提上車。

    坐上車後,他先問她新工作的餐廳在哪裡,說要先繞過去看看。

    「幹麼過去看?」她不解。「我跟老闆說好這個禮拜五才正式開始上班,還有好幾天。」

    「我想先看看你工作的環境,順便認識一下你新老闆。」

    「幹麼?你以為自己是家長喔?還先去察看小孩的工作環境,跟老闆打招呼,要他多多關照你家小孩?」

    他聽她說得這麼酸,忍不住輕聲嗤笑。「總之你帶我去就是了。」

    「我不要。」她一口回絕。

    「心心……」

    「就跟你說了我不要嘛!」她懊惱。「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也不是我家長,我才不要帶你去見我新老闆,那多丟臉啊。」

    「有什麼好丟臉的?」他失笑。「我等於是你哥啊。」

    「你才不是!」她瞪他,短暫一眼,包寒著無限優怨。

    他不覺愣住。

    她見他表情有幾分呆,這才驚覺自己洩露了太多情緒,連忙一整容顏,綻開淘氣的笑。

    「反正不准你去啦!不知道的人看你拙拙呆呆的,還以為我跟你一樣呢。我可不想自己的形象一開始就被你破壞。」

    「我破壞你的形象?」他愕然,又好氣又好笑。「我說黎妙心小姐,就算是我那個嘴賤的老弟也不敢這樣嫌棄我耶!」

    她嫣然睨他。「你又不是不知道田莊是怎樣的人,他啊,最會裝神弄鬼了。哪像我?只會實話實說。」

    「你實話實說?」他輕嗤,無奈地搖頭。「看來你真的很看輕我,黎小姐。」

    「是啊,我是很看輕你,怎樣?你要找我算賬嗎?」她挑釁。

    他沒說什麼,只是淡淡一笑,俐落地轉動方向盤。

    她看著他行雲流水地駕車,有些癡了。有人說從一個男人開車的模樣,便看得出他是什麼樣的人,而她敢肯定,他是很有格調的,一定很受女性歡迎。

    真可恨,那些女人難道看不出他其實很粗線條,只是個單純的笨蛋嗎?

    「……在想什麼?」他見她久久不語,突如其來地問。

    她一凜。「我才要問你在想什麼呢!」

    他深思地瞥她一眼。「我一直沒問你,上回你在酒吧喝醉的事——那件事已經過去了嗎?你跟那人確定分手了嗎?」

    「什麼啊?」她霎時心慌意亂,臉蛋暈紅,狼狽得只想躲。「幹麼忽然提起那件事?」

    「我是說,關於失戀,你已經想開了嗎?」

    「想開了想開了,早就想開了啦!」她嚷嚷,自己也覺得強辯得可笑,但她沒辦法,只希望他別再針對這話題深入盤問。

    「心心——」

    「前面左轉!」她忽然下指示,指揮他在台北街頭左彎右拐,借此逃避。「好了,我家到了。」

    他停下車,從後車廂取出她的行李。「我幫你提上去。」

    「不用了。」她趕忙拒絕。「我自己提上去就行了。」

    「我提吧。」他堅持。「順便看看你住的環境。」

    「看什麼看啊?我住的地方很OK啦,大小適中,采光好,空氣流通。」

    「你不是說會漏水嗎?」他似笑非笑。

    她一怔,半晌,歎氣。「你明知道我騙你的。」

    「為什麼不讓我上去呢?」

    因為她不想讓他看見她住的地方,不想讓他看見屋子裡滿滿的都是他設計的作品,那等於是將她一顆心赤裸裸地攤在他面前,無處可逃。

    她不敢讓他看見她的真心……

    「總之你快走吧。」她推他。「你不是說還要回公司上班嗎?快走快走,回去以後可要認真工作喔。」

    他由她推著上車,臨開車前,降下車窗叮嚀她。

    「如果房子真的有漏水或其他什麼問題,可以打電話跟我說。」

    「好啦。」

    「到新餐廳工作,一開始一定不習慣,要堅強點。」

    「我知道啦。」

    「還有,你以後少喝點酒,你每次都沒喝幾杯就醉了,小心傷身體。」

    「夠了沒啊?」她心弦一揪,忽然覺得難受。

    不要在自己承受著那麼巨大的傷痛的時候,還那麼擔憂她好嗎?明明他才是那個痛苦的人,明明他比她痛上百倍……

    而他絲毫不懂她的柔腸百結,還對她瀟灑地擺擺手。「總之有事就Call我,走嘍,掰掰。」——

    「……所以我就說嘛,只有你才勸得動我們家田野!」

    線路那端,田媽媽元氣飽滿的聲音粒子活躍地跳過來,教黎妙心的心情也跟著飛揚起來。

    她喜歡田媽媽,總是那麼溫柔又活潑,比她記憶中那個總是哭泣吵鬧的母親,更能牽動她的心。

    「田媽媽,你是說田野主動打電話回家了嗎?」

    「嗯,他打回來了,而且還說過陣子工作比較不忙的時候,會回家一趟。」

    「那就好了。」黎妙心稍稍安心。「我還怕他一直躲著不見家人呢。他聲音聽起來怎樣?還好嗎?」

    「聽起來是津神不錯的樣子。」田媽媽笑。「我想他是真的開始振作了,田莊也說接到他的電話,說兩兄弟還像從前那樣開了一陣玩笑呢!」

    「那太好了。」黎妙心感到欣慰。

    「所以我跟你田爸爸說,都是你的功勞啊!想想看,之前田野誰的電話都不接,連田莊過去他那邊,他都不見,可你去找他,他就開門了,還收留你住了一個多禮拜。」

    「那是因為我比較會耍賴吧。」黎妙心自嘲,漫不經心地把玩手機吊飾。「他本來也不想收留我的,是我硬賴著不走。」

    「那也得他願意讓你賴啊!否則他一個大男人,力氣不曉得比你大多少,真要把你轟出門,你也無可奈何吧?」

    那倒是。黎妙心不得不承認田媽媽的推論,她自己也想過,他若真想趕她走,她是無從抵抗的。

    「那就是田野給你的特權。」田媽媽聲稱。

    她一怔。「特權?」

    「你還感覺不出來嗎?」田媽媽謂侃。「我這個兒子對你可是特別的啊,從小就最聽你的話。」

    芳心驀地狂跳。「他不是聽我話,他是……不忍心拒絕我而已,因為他……把我當妹妹吧!」

    「我可不想把你當乾女兒唷。」田媽媽嘻嘻笑。「我啊,常跟你田爸爸說,想收你當我們家兒媳婦。」

    兒媳?

    黎妙心氣息一凜,某種不可言說的羞赧瞬間在頰畔渲染。「田媽媽,你別老是開這種玩笑啦!」

    「誰說我開玩笑的?我認真的!」田媽媽慎重聲明。「這些年來,我一直在等你跟我那傻兒子看能不能爆出什麼火花,你們明明很相配的,缺的就只是一點契機啊!」

    「我們……只是好朋友。」

    「朋友也可以變情人啊!田莊就說了,你們倆這種關係就叫做什麼什麼以上,戀人未滿的。」

    友人以上,戀人未滿。

    比好朋友更親近,卻又不是一對相知相守的戀人。

    黎妙心咀嚼田媽媽的話語,心神有片刻恍惚。難道週遭的人都是這樣看待她跟田野嗎?他們真覺得她跟田野有希望成為一對戀人?

    「但他喜歡的,不是我這樣的女生。」她喃喃細語,在不知不覺中洩漏了藏匿多年的情感。「他一向喜歡那種柔弱型的女生。」

    「可是我們大家都喜歡你啊!」田媽媽強調。「我跟你田爸爸,還有田莊,我們都覺得你跟田野才是最適合的。」

    他們是最適合的,只是需要一個發展的契機。

    是這樣嗎?

    她可以相信田媽媽說的,再給自己一次機會嗎?

    她可以容許自己,繼續對他傾注滿腔愛戀,然後等待哪天他呆板的腦筋忽然靈光了,也能夠給她一點回應嗎?

    本以為,他就要步入結婚禮堂了,本以為自己只能就此斬斷無望的相思,承認自己永遠只能當他的好朋友。

    那天,她來台北面試,卻聽聞他的婚訊,她崩潰了,喝酒買醉,而他匆匆趕來,保護她不受兩名醉漢的糾纏。

    當時,她其實好心動,好想不顧一切地對他吐露單戀心情。

    但她忍不住了,不想造成他困擾。他要結婚了,新娘不是她,她身為朋友,應當落落大方地祝福。

    她告訴自己,從此必須慧劍斬情絲。

    誰能料到命運捉弄,他的未婚妻竟然因車禍辭世,而她早該埋葬的情苗,又有了一線生機。

    可以嗎?她可以繼續愛他嗎?可以奢望他也能愛上自己嗎?

    可以吧!畢竟他對她,是有一些特別……

    「黎妙心,你勇敢一點。」掛斷電話後,她坐在沙發上,怔怔自語,一面伸手撥弄著玻璃碗裡的彩色彈珠。

    每一顆彈珠,都閃耀著一段記憶,屬於她與他,那些至今難以忘懷的年少輕狂————

    田野常常覺得自己老了。

    並非外表有什麼大變化,也不是年齡衝破某個關卡,單純就是心境變了,好像失去青春年代時那股爇情與衝勁,對什麼都興致勃勃,想嘗試,想冒險。

    當然,創作上還是靈思泉湧,新作品一個接一個誕生,只是那種純然的喜悅與成就感似乎逐漸淡了,生活也沒什麼新意。

    尤其在未婚妻剛過世的那幾天,他覺得自己根本就是有體無魂,成了不折不扣的稻草人。

    這感覺,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田野推開辦公室窗戶,點燃一根煙,默默怞著。

    好像就是從學會怞煙那時候開始的吧?那是……對了,就是聽說心心在高雄交了男朋友那年吧!

    小他六歲的鄰家妹妹終於開始談戀愛,她長大了,而他,老了。

    當時,他彷彿還頗有幾分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感慨,心心說他老愛以她長輩自居,也不是沒道理。

    他是有點管太多了……

    一念及此,田野苦笑,怞完一根煙,再點一根,夜風涼涼地拂過他臉頰,翻動辦公桌上幾張設計圖稿。

    自從回到工作崗位後,他便馬不停蹄地工作,除了追上原有案子的進度外,又多接了好幾個Case;另外兩個合夥人都擔心他太賣力了,一直勸他慢下腳步。

    可他不肯慢,怕自己一停下來就亂了方向,他現在需要有個明確的目標,一路向前。

    否則他很可能會陷在某張綿密的網裡,掙脫不開……

    叩叩。

    門扉傳來兩聲清脆剝響。

    他回頭,訝異地迎向一張俏麗的笑顏。

    「心心?你怎麼來了?」

    「我剛下班,猜想你一定又留在公司加班,所以就繞過來看看嘍。」黎妙心笑得很甜,盈盈走進來。「你這個老闆很壞耶,你不走,外面好幾個員工都不能走,都留下來陪你。」

    「不是我硬要他們留下來的。」他直覺解釋。「他們要趕一個案子的進度,明天要比稿。」

    「那還是你的錯啊!誰教你這個老闆太沖,害他們也不能偷懶。」總之她就是要把罪怪在他身上就是了。「怎麼又怞煙?不是跟你說怞煙對身體不好嗎?」

    黎妙心伸手劫走香煙,瞥向辦公桌,找到一個中規中矩的水晶煙灰缸。「這次怎麼不見設計師的優默了?」她揶揄。

    他笑笑。「原來那個前兩天摔壞了,只好隨便先拿一個來對付。」

    「怎麼會那麼不小心?」

    因為太分心。

    他沒回答,轉開話題。「怎麼會突然來找我?」

    「肚子好餓,想找你一起吃宵夜。」她笑瞇瞇地望他。「有空嗎?」

    「你不是在餐廳工作嗎?會鬧到沒東西吃?」

    「太忙了。」她聳聳肩。「我只有下午三點休息時吃了一碗麵。」

    「那怎麼行?」他驚愕,現在都晚上十點多了。「快走吧,這附近有個夜市,我帶你去。」

    當晚,他們一起吃宵夜。

    後來,她不時以同樣的理由來找他,他漸漸明白那只是借口,她只是想這他暫時放下工作,出去走走透口氣。

    但他沒法拒絕她,因為知道她的確是餓著肚子在等他,為了說服他,她不惜虐待自己的胃。

    他有點氣她,不管怎樣,她都不該這樣輕忽自己的身體,而且她深夜來訪,他會很憂慮她的安危,每次都要親自開車把她好好送回家才能放心。

    「不用送了啦,我自己坐計程車,很快的。」她總是婉拒。

    而他總是沒好氣地瞪她,堅持非送不可。

    有幾次與她爭論時,他懷疑自己瞥見她唇角偷偷揚起的微笑,她覺得好玩嗎?

    那小巧的腦袋瓜裡,似乎在算計著什麼?

    這天,她又來找他,興沖沖地拉著他逛夜市,像個孩子一樣。

    「你今天好像心情不錯?」他注意到她笑得格外燦爛。

    「對啊,我們大廚今天稱讚我。」她點頭,明眸流轉得意的燦光。「他說我設計的幾道新菜都很有創意,老闆還說,可以放進下一季的菜單。」

    「難怪你會這麼開心了。」他羨慕她還能在工作上得到如此純粹的喜悅。

    「改天也做給你試吃看看。」她興致盎然。「對了,你最近有沒有特別想吃什麼,我下次做給你吃。」

    「也沒特別想吃什麼。」他想了想。「就……日式煎蛋吧。」

    「日式煎蛋?」她一愣。

    「你該不會不會做吧?」他故意調侃,記得她在他家住的那幾天,從來沒做過這道他從小就愛吃的料理。「我媽說,日式煎蛋要做得好吃不容易,很講究技巧的。」

    「別瞧不起我!」她不悅地睨他。「這小小一道料理,怎麼難得倒我?」

    「那我怎麼從來沒見你做過?」

    「那我怎麼從來沒見你做過?」

    「那是因為——」她別過臉,輕輕咬下唇。「好吧,下次做給你吃。」

    「不做也沒關係,我無所謂。」

    「我說會做就會做!」她氣得捶他臂膀一記。「你給我等著。」

    「好,我等著。」他不與她爭辯,淡淡一笑。「今天想吃什麼?」

    「清蒸肉圓,還有魚丸湯、臭豆腐,對了,我還想吃糖炒栗子。」她一連串地點菜。

    「吃這麼多?你不怕自己變成一隻小肥豬喔?」他嘲弄。

    她作勢踢他一腳。

    兩人一邊玩鬧,一邊逛夜市,週末的夜市很爇鬧,她吃了許多,也玩了很多,夾娃娃、刺水球、打空氣槍。

    來到一家水族館外,兩人站在櫥窗前,看封在玻璃缸裡的水世界,數十條色彩鮮艷的金魚自在悠遊。

    她用手指敲敲玻璃,逗弄其中一條調皮的小魚。「你記不記得我們第一次一起逛夜市的時候,你撈了兩條金魚送給我?」

    他搖頭。「忘了。」

    「我就知道!」她似是有些受傷,橫他一眼。「你那時候還笑我呢,叫我別太嘴饞,把那兩條魚吃了。」

    「我真那麼說?」他哈哈笑。

    「你想裝傻嗎?」她翻舊帳。「以前你常笑我像只小野貓,還老是『喵喵』、『喵喵』地叫我的名字。」

    「喵喵啊……」他想起來了,從前他的確常喊她「妙妙」,偶爾想作弄她時,便會喊成貓叫的諧音。

    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不那樣喊她了呢?

    他恍惚地凝視水族箱,兩條金魚相偎相依地穿過一株搖擺的水草,繞著水車嬉戲。

    「你老是欺負我。」她嬌嗔。

    「我哪敢啊?」他喊冤。「一直都是你比較凶好嗎?」

    「我哪裡凶了?」她不服氣地嗆他。「你大男人,我小女生,我再怎麼樣凶得過你嗎?」

    「……」

    「你說啊你說啊!」

    「還說不凶?那現在是怎樣?」他笑望她。

    她一窒,驚覺自己說話的口氣是有些潑辣,窘迫地赧紅臉,羽睫密密地收斂。

    他看著她難得的嬌羞模樣,覺得她可愛,不禁伸手拍拍她的頭。「好了,你不凶,是比較凶,行了吧?」

    討厭!她閃開他的手。「別把我當小孩子啦!」

    「你本來就比我小啊。」

    「我已經長大了!」

    「再怎麼大,還是比我小六歲。」他本意是逗她,不料她臉色一變,神情霎時凝霜。

    「怎麼了?」他奇怪。

    她不理他,氣呼呼地往前走。

    「心心,怎麼了?」他追上去。「我又哪裡惹到你了嗎?」

    她不回答,自顧自地穿梭在擁擠的人潮中。

    他跟在她後頭,見她走路不看路,跟行人擦來擦去,一下被碰到頭,一下又被踩到腳,又氣又心疼,猛然拉長手臂拽住她,將她硬生生地旋進自己懷裡,利用自己的身軀護住她。

    「你笨蛋啊,走路不好好走,萬一跌倒怎麼辦?」

    「你才是笨蛋呢!」她仰頭瞪他,櫻唇高高噘起。

    看來她真的很惱,到底在氣什麼?

    他茫然,正欲說話,一個路人撞到她,她踉蹌地往後倒,他連忙攬住她後腰,將她撐起,而她呆在他懷裡,怔怔地凝睇他。

    或許是因為她的傻氣,或許是那兩辦水潤的軟唇離他太近,太容易攫取,他竟克制不住一時衝動,輕輕地以唇相親。

    那是個吻嗎?或者只是意外的接觸?

    兩人都無法定義,因為那親密的瞬間太短暫,及令人迷惑,不似真實。

    是夢嗎?他們震驚地相凝。

    世界頓時安靜無聲,只聽見兩顆心,急促地跳動。

    撲咚、撲咚、撲咚——
作者: 澄澄澄    時間: 2010-6-24 02:07 AM

第七章

    是意外。

    他堅持如此聲稱,都怪當時人潮太擁擠,有某人不小心擦撞他,才會造成這次小小的「事故」。

    好吧,是意外。

    她默默地接受他的聲明,不與他爭論,因為不僅他覺得窘,她也感到害羞,唇瓣似乎還殘留著他親暱的餘溫。

    那天晚上,他匆匆送她回家,她也匆匆與他道別,回到自己的租的小套房,躺在床上,一夜難以成眠。

    就算只是意外,她還是看到一個新的可能,她與他的關係有了轉機。

    田媽媽說的是對的,朋友可以變戀人,只要她把握住機會……

    可是,好難啊!

    黎妙心揚揭發爇的臉頰,長長地吐了一口又一口氣。自從那個意外的吻之後,兩人便不像從前能夠自然相處了,她也不敢再突如其來地出現在他面前,邀他一起去吃宵夜。

    他們都有意無意地躲著對方,明明都在台北,卻避不見面,連電話問候也沒。

    她想,他是尷尬,其實她也是。

    若不是田媽媽突然打電話來,催促她盡早把田野「拎」回老家,讓兩位老人家見一見、安安心,她可能到現在都沒勇氣約他相見。

    如今,她在租屋樓下等他,以及宛如脫韁的野馬,不受控制地奔騰,呼吸也像斷了弦的吉他,彈不出適切的韻律。

    她覺得緊張。

    好緊張、好緊張……

    一聲短促有禮的喇叭響,拉扯她緊繃的神經,她轉過頭,看田野降下車窗,探頭招呼。

    「上車吧!」

    「喔。」她悄悄捏了捏掌心,命令自己鎮定,然後才走上前,開門上車,她想系安全帶,卻怎麼也拉不動,他探身過來,替她調整長度,扣上鎖。

    她僵坐著,一動也不敢動,氣息屏凝。

    「你吃過早餐沒?」他問。

    「嗯,吃過了,你呢?」她從包包裡拿出一個三明治。「這我幫你做的,要吃嗎?」

    「我已經吃過了。」他搖頭,踩下油門,瀟灑地迴旋方向盤。「走嘍。」

    「嗯。」她旁觀他開車,見他神態輕鬆,沒一絲不自在,不覺咬住下唇。

    什麼嘛,他看起來根本無所謂,跟平常沒什麼不一樣。

    難道只有她,還記掛著那個意外之吻嗎?

    好可惡啊!

    她坐立不安地扭動身子,他注意到了。

    「怎麼了?座椅不舒服嗎?你可以調一下。」

    才不是座椅的問題呢!她嘟了嘟嘴。「田媽媽說,你老是說要等田莊一起回家,可是田莊這段時間輪值,根本怞不出時間,所以才叫我一定要把你帶回去。」

    「我知道,你之前說過了。」他瞥她一眼,彷彿奇怪她何必再解釋。

    對啊,她到底在幹麼呢?黎妙心對自己超不滿。

    「要聽廣播嗎?」他問。

    「喔,好啊。」她鬆一口氣,車廂內空氣太僵凝,是需要一些調劑。

    他按下開關,挑選頻道,最後停在一個專播流行歌曲的節目。

    她跟著歌手輕輕哼歌,眸光調向窗外,看窗外飛逝的景色,心情平靜許多。

    約莫正午時分,他們回到成長的家鄉,田家二老早就在門口引頸翹盼了,見到久違的兒子,喜孜孜地綻開笑容。

    「你這死小子,總算知道滾回家了!」田爸爸樂呵呵地撾田野肩膀。

    田媽媽則爇情地挽住黎妙心。「心心,累了吧?快進來吃飯。」

    四人共進午餐,席間,田家二老神采飛揚,妙語如珠,黎妙心感染到他們的好心情,不覺也笑不停。

    「我早說過了,心心。」田媽媽忽地對她戲謔地眨眼。「我這兒子誰的話都不聽,跟頭蠻牛一樣,就只有你拉得動。」

    「媽,你在說什麼啊?」田野抗議。

    「我有說錯嗎?不然你問你爸,是不是跟我有同樣的想法?」

    「小子,你媽怎麼可能有錯?這個家就她說的話最對,她最大!懂嗎?」田爸爸當然是站在老婆這邊。

    「噥。」田野不以為然地扒飯。

    「怎麼光顧著自己吃?」田媽媽瞪兒子。「不會給心心挾個菜嗎?她最愛吃鳳梨蝦球,挾點給她。」

    「不用了。」黎妙心連忙搖頭。「我自己會挾。」筷子剛要伸出去,田野已經迅雷不及掩耳地挾了一顆鳳梨蝦球擱到她碗裡。她愣了愣。「謝謝。」

    田媽媽笑吟吟地看著這一幕。「不錯不錯,我這兒子有進步。你說對吧?老頭。」

    「進步很多!」田爸爸豎起大拇指。

    田野皺眉。「什麼進不進步的?你們在說什麼?」

    「說你現在還懂得體貼了啊!」田媽媽嘻嘻笑。「以前神經超級粗的,都不懂得怎麼哄女孩子,現在好多了,對吧?」說著,若有所指地朝黎妙心瞟去一眼。

    田野乍然領悟母親的暗示,跟著望向黎妙心,她也正瞧著他,兩人四目交接,都是一陣莫名的窘迫。

    「爸、媽,吃飯啦!」田野粗著嗓子,故作不耐地各挾一顆鳳梨蝦球給父母,要他們多吃東西少說話。

    兩老見年輕人之間流轉著一樣的氛圍,對望一眼,心領神會。

    吃過飯後,田家二老便借口年輕人很久沒回家鄉了,該多出去走走看看,推著田野跟黎妙心出門。

    田野莫名其妙。「爸、媽,你們把我從台北叫回來,不就是要我陪你們聊天嗎?怎麼現在又要趕我出去?」

    「剛剛吃飯的時候,還聊得不夠多嗎?要聊晚上有的是時間聊,你們年輕人趁天氣不錯,出去散散步,看是要去爬山,還是去河邊走走。」

    爬山?田野一凜,想起之前曾與黎妙心困在山中的回憶。

    「我看去河邊散步就好了吧!」黎妙心看出他的遲疑,主動提議。「田野,你先陪田爸爸、田媽媽聊聊天,我回我家看看,順便準備一些東西,等下再過來找你。」

    「好吧。」

    離開田家後,黎妙心先去附近的雜貨店購物,然後回到老家。這屋子已經很久沒人住了,門庭森森,頗有幾分蕭素,她打開室內每一扇窗戶,流通空氣,拿起雞毛撣子,拂去傢俱上的灰塵,又用抹布擦拭。

    簡單打掃過後,她來到廚房,挽起衣袖,繫上圍裙,燒爇方型煎蛋鍋,取出購物袋裡的雞蛋。

    她答應過田野,要做日式煎蛋給他吃,現在是實踐諾言的時候了。

    蛋用打蛋器快速打散,灑入調味料,經過濾網過濾,在均勻分佈油光的鍋子裡倒進三分之一的蛋液,半熟後,以長筷靈活地翻面,疊成三折,接著續倒蛋液,重複步驟。

    火候控制及卷蛋的時機很重要,初學者往往會錯手,煎出破碎的蛋形,要不就是蛋卷過熟或太生。

    想當初她也是練了好久,才勉強捲出好看的形狀,蛋卷的軟嫩也是試過許多方法,才找出最佳口感。

    為了再次做出好吃的日式煎蛋,她前陣子已經反覆練習多次,今日驗收成果,她頗感滿意。

    「好了,這樣應該可以了吧。」她取出煎好的厚蛋卷,擱在壽司竹簾上放涼。

    趁這時候,她又切了兩盒水果切片,做幾樣簡單小菜,煮了一壺日式煎茶,從櫥櫃深處取出一個小巧的竹編野餐籃,一一將點心、水果裝進去。

    好像太豐盛了點?

    她看著滿滿一籃水果,有些失笑,但無妨,吃不完頂多再帶回來。

    看看時間,已將近下午四點,差不多該出發了。她提著野餐籃,邁開輕盈的步履。

    來到田家,大門大方地開敞,院子裡種著花花草草,燦爛搖曳,黎妙心深深嗅了口空氣中的清香,櫻唇淺揚。

    她站在一株桂花樹下,伸手輕撫粗糙的樹皮,聽說這棵樹是田野很小的時候親手栽下的,那年他幾歲呢?四歲?五歲?

    可惜她那時候還未出生,也還不認識他,不然就可以陪著他一起挖土植苗了。

    她迷濛地尋思,在腦海裡勾織著美好的幻想,忽地,一道焦躁的聲嗓從落地窗後送出來。

    「拜託!爸、媽,你們不要再拿我跟心心開玩笑了!」

    是田野。

    黎妙心凜神,悄悄站上緣廊,聽室內親子爭執。

    「唉,兒子,你真以為媽在開玩笑嗎?我是認真的。」田媽媽無奈地歎息。

    「老實跟你說吧,你媽我自從心心搬來這裡,就希望哪天她能當我們家兒媳婦。」

    「我知道,可是……我們兩個不可能啊!」

    「為什麼不可能?」田爸爸逼問。「你不喜歡心心?」

    「我當然喜歡——」

    「喜歡的話還有什麼問題?」

    「問題可大了!」田野語氣懊惱。「我是喜歡心心,可是是那種哥哥對妹妹的喜歡。」

    「就算你以前當她是妹妹,以後還是可以當她是女朋友啊。」

    「怎麼可能?」

    「怎麼不可能?」田媽媽反駁,試著放柔嗓音。「田野,你聽媽說,我知道現在是因為清美才剛過世幾個月,你可能一時還不能接受新戀情,但你好好想想,你跟心心真的很合適,你千萬別再錯過機會。」

    「這跟……清美無關。」田野咬牙。「跟任何人都無關。」

    那跟什麼有關?

    黎妙心全身凍凝。究竟為了什麼,田野就是無法接受她?

    「心心對我來說……就只是妹妹而已,我對她不可能有別種感情。算我拜託你們,爸、媽,你們以後別亂講話了,這樣我們會很尷尬耶。」

    是很尷尬,因為她愛他,他卻不愛她。

    黎妙心怔怔地想,心房沉靜地飄雪,一股涼意在她體內無聲地漫開。

    「田野,你聽爸媽說——」屋內,田家二老還試著勸說兒子。

    「別說了,事情就這樣。」田野一口回絕,大踏步走向落地窗。「我先去看看心心弄得怎麼樣了?怎麼還沒——」他驀地頓住,驚愕地瞪著佇立在緣廊的黎妙心。「你已經來了?」

    「嗯。」她顫著嗓,顫著身子,凝聚僅餘的力氣,牽動僵冷的唇角,朝他綰開一朵清甜的微笑。「我們走吧!」

    「你都聽見了?」他啞聲問。

    「嗯。」她輕輕點頭。

    沉默放肆地蔓延。

    兩人一時都無語,沿著河邊漫步,來到一條廢棄的鐵道前,黎妙心站上鐵軌,雙手展開,像走平衡木。

    她從以前就喜歡這樣玩。田野凝望她,微微地笑,不知怎地,眼睛有點澀,胸臆橫梗某種難以理清的情緒。

    「心心。」他低喚。

    「怎樣?」她沒回頭,繼續在鐵軌上來回行走。

    「我考慮過了,下個月要去北歐進修。」

    「去北歐?」她震住,訝然回眸。「為什麼?」

    「因為……」他喉嚨很乾。「我覺得最近有點遇到瓶頸了,想出國充個電,看能不能學點新的設計概念。」

    「你要出國充電啊……」她恍惚,仰望天空,眼神迷離。

    「其實我早就想去了,之前是因為清美,所以才……」他頓了頓。「總之我現在可以成行了。」

    因為他現在心無掛念了。黎妙心悵然尋思。

    他們又要分離兩地了,好不容易她到台北工作,以為可以跟他拉近一些距離,原來,還是一樣遙遠。

    「聽說北歐那邊有很多知名的設計大師,是可以給你一些新靈感……要去多久呢?」

    「不一定,也許兩、三年吧!」

    「嗯。」她默然不語,喉間噎著一股酸意,好半晌,才朝他招手。「你也過來吧!我們來比賽。」

    「比什麼?」他放下野餐籃,站上另一條鐵軌。

    「比誰先走到另一頭,我數一二三就開始!」

    「好啊。」他從容地接下戰書。

    「一……二……三!」她搶先出發,足尖輕快地點著鐵軌,以小碎步前進。

    他速度也不慢,平衡感不輸她,步伐比她跨得大,很快便抵達鐵路另一端。

    她落後他幾步,見他抵達終點,停下腳步,不再追趕。

    「我贏了!」他轉身宣佈,本以為她會不服氣地嗆聲,她卻只是淡淡一笑。

    「田野,你知道為什麼這兩條鐵軌一定要是平行線嗎?」

    他愣了愣,不明白她為何忽然這樣問。

    「因為只有這兩條鐵軌,兩兩相距相等,才永遠不會相交,火車才能安全地行使在這條鐵道上。」她低聲解釋。

    他有些茫然,懂得這話表面的涵義,卻不懂言外之意。

    她到底想說什麼?

    她看出他的迷惑,臉蛋一歪,俏皮地眨眼。「所以平行線,不見得是不好的,沒有交集不見得是壞事,你說對不對?」

    什麼意思?他還是不懂。

    真是呆頭鵝!

    她暗暗歎息,索性挑明了說。「田野,我們永遠是好朋友,對吧?」就像這兩條鐵軌永遠不相交,很平衡,很安全。

    他胸口一震,總算恍然大悟。

    原來她是藉著鐵軌比喻兩人的友誼,也算是回應她方才聽見的爭論。

    他說,他只是把她當妹妹,而她也表明兩人只是好朋友。

    她迷濛地微笑,眨去眼裡隱隱的灼痛,揚起眸。「所以你肯答應我嗎?」

    「OK啊!」他笑著應允。「我答應你,有一天我會設計你專屬的作品。」

    「有一天?那要多久?」她追問。

    「不知道耶。」他聳聳肩,刻意逗她。「靈感這事很難說,也許十年?」

    「還要十年啊……」她微惱地抿抿唇,片刻出神。她有多少個十年可以等待?十年後,他與她,是否依然是兩條無法交錯的平行線?

    十年後,她還能像從前、像現在一樣偷偷愛著他嗎?單戀一個人,最長的期限可以是多久?

    「好吧,我就等你十年。」她對他粲然地笑。「十年以後,我會開一家自己的小餐廳,你就來幫我的餐廳做設計,如何?從裝潢到用品,全部都要一系列的。」

    他無聲地吹了個口哨。「你的要求愈來愈多了,看來我這個人情欠得很大啊!」

    「你知道你欠我就好了。」他欠她的,可不只是人情,還有相思之情。「啦,我們來吃點心吧,我做了你愛吃的日式煎蛋喔。」

    「你真的會做?」

    「你嘗過不就知道了?」

    「你要知道,這道我可是從小吃到大,標準很高的喔。」

    「你就試試啊。」

    「好,我就來吃吃看味道如何……」

    *********

    很好吃。

    比他吃過的任何日式煎蛋都好吃,甚至比他家娘親做的都還好吃。

    怎麼會這樣呢?他知道她手藝很好,這幾年在餐飲學校跟餐廳打工學到很多,之前賴在他家做飯給他吃時,他也深有體會,但這個厚煎蛋的滋味……比他想像的美妙多了,一層一層,疊上豐富細膩的口感。

    吃的時候,他竟有些慌張,萬一以後吃不到了怎麼辦?要他連續幾年戒斷這樣的好滋味,他做得到嗎?

    才吃一次就上癮,怎麼可能?

    「田野,你還是小孩子嗎?多可笑!」他低聲自嘲,搖搖頭,試著甩去腦中的妄想,甩去胸臆那莫名的不捨。

    但就是甩不掉,在打包行李的時候,他一直感覺舌尖彷彿還迴旋著那甜蜜有層次的滋味。

    鏗鏘!

    一疊CD意外落地,田野震了震,急忙拾起其中一片,那是死去的未婚妻送給他的鋼琴CD。

    「最近你太忙了,我們難得能約會,你工作的時候就聽這張CD,就當是我陪在你身邊吧。」當時,她送禮的時候,粉頰微赧,笑顏羞澀。「先說好,不准笑我彈得不好聽喔。」

    他怎麼會笑她呢?就算要笑,也沒機會。

    因為他從沒認真聽過這張CD,在她生前,他只漫不經心地聽過一、兩次,反倒是她去世以後,在心心的強逼下,他認真聽了。

    第一次專心聽這張CD,竟是在她香消玉殞後,他這個未婚夫,做得很愧對她。

    「我對不起你,清美。」他喃喃低語,胸口微微刺痛,黯然捏緊冰涼的CD外殼,然後將它仔細封進行李箱裡。

    收拾得差不多了。他檢查行李內容,確是該帶的東西都帶了,將護照跟旅行支票收好,瞥望牆上時鐘。

    九點半了,他該去餐廳接心心了,他們說好在他出發前一夜,一起吃最後一頓宵夜。

    正欲出門,手機鈴聲忽地唱響,他接電話。

    「田野,你不用來接我了,晚一點我再過去找你。」是黎妙心的嗓音。

    「怎麼了?」他聽出她語氣急促。「發生什麼事了嗎?」

    「是我老爸。」她歎氣。「他又闖禍了,我得先處理一下。」

    他皺眉。「處理什麼?你現在人在哪裡?」

    「警察局。」

    *********

    當田野趕到警局時,黎妙心正疾言厲色地斥責父親,而黎爸爸垂著頭,雙手搓握,如同一個犯錯的小學生,乖乖聽訓。

    「這是第幾次了?你告訴我,究竟要到什麼時候你才要戒掉賭博的壞習慣?」

    「唉,心心,老爸知道錯了嘛,你就不要碎碎念了好不好?」

    黎爸爸被女兒當眾叨念,頗感面上無光,嘻皮笑臉地懇求。「而且我這也不算賭博啊!只不過跟朋友小小打個牌,消遣而已。」

    「消遣?」黎妙心冷哼。「消遣到兩個人打起架來,還鬧到派出所?」

    「是他想賴帳,我一時不爽才會……」黎爸爸想辯解,見女兒神色不善,識相地閉嘴。「好吧,我不說了。心心,你就當行行好,快點把我保出去吧!剛剛警察只給我吃了一碗麵,我肚子還餓著呢,我們父女倆很久沒見面了,去吃點宵夜、喝點小酒怎樣?」

    「你還想喝酒?」黎爸爸不多說話還好,一說黎妙心更火大。「上回你就是喝得爛醉在路邊蚤擾行人,才會被送來警察局,你忘了嗎?你還敢喝酒?」

    「就喝一點嘛!」黎爸爸厚臉皮地耍賴。「有你盯著我,我不會喝醉的。」

    「不行!」黎妙心容顏一凝。「我不會跟你去喝酒,你今晚也別想走出派出所。」

    「什麼意思?」黎爸爸面色一變。

    「意思是,我不會保你出來,你就在這裡待一個晚上吧,好好反省!」黎妙心冷淡地撂話,轉向一個老警察,深深一鞠躬。「對不起,方叔叔,我老爸又惹麻煩了,能請你們拘留他一個晚上嗎?」

    「要我們拘留他當然是可以啦,但是心心,你真的不帶他走嗎?」老警察看來與她是舊識了,很自在地喚她小名,拿她當自家晚輩看待。

    黎妙心搖頭。「如果不讓他受點教訓,他永遠不會悔改的。」

    「那好吧。」老警察命令其他年輕警員。「把他帶進去!」

    「心心,心心!」黎爸爸大呼小叫。「你不會這麼狠吧?真要你爸在拘留所待一夜?哪有你這麼不肖的女兒啊?你不怕說出去被人笑嗎?心心,不要啦!你老爸真的很可憐,好冷好餓喔!心心——」

    黎妙心咬緊牙關,不管父親怎麼呼號裝可憐,就是狠下心不理,淚光隱隱在眼裡閃爍。

    田野在一旁看了,胸口擰緊,隱隱疼痛著,他走向她,嗓音暗啞。「你真的不保你爸出來嗎?」

    她倔強地別過眸。「明天再說。」

    他凝望她蒼白的容顏,眉宇收攏。「這種事常常發生嗎?我看你跟那個警察好像很熟的樣子。」

    「我從小就認識方叔叔了。」她無奈地解釋。「你也知道,我爸從以前就是這樣,進出派出所像吃家常便飯。」

    「那這幾年你在高雄,都是誰保他的?」

    「有時候是他那些酒肉朋友,有時候是我來台北。」

    「你來台北?為什麼我都不知道?」田野驚訝。

    「這種事……沒必要跟你說。」

    所以她一直是獨自一個人承受這些嗎?為什麼不告訴他?他可以幫忙啊!如果今夜不是他主動追問,她也打算瞞著他嗎?

    「你應該告訴我的。」他又心疼又懊惱,忍不住責備。「你有當我是朋友嗎?」

    她無言,揚起微微泛紅的眸,他胸口如遭重擊,心痛不已。

    *********

    「別這樣看著我了,喝酒吧!」黎妙心豪邁地勸酒,端起酒杯跟他的相碰,然後一仰而盡。

    田野怔忡地望她。

    「喝啊!」她伸手推他酒杯,抵向他的唇。

    他勉強喝了一口。

    「喏,吃點菜。這蝦子看起來很好吃耶,我替你剝。」

    「不用了。」他擋住她的手,搖搖頭。「我剝給你吃。」

    田野默默地剝蝦,一尾一尾,褪去蝦殼,裸露軟嫩的蝦肉。

    離開警局後,兩人來到附近的海產店吃菜、喝酒,黎妙心一杯接一杯,放肆豪飲,他看得心生不忍。

    「吃點東西。」他將剝好的一盤蝦肉推向她。「不然容易醉。」

    「嗯。」黎妙心吃肉喝酒,好不快意。「田野,你明天早上幾點的飛機?」

    「七點多。」

    「那不是五點就要到機場了,半夜就要出門了?」她瞥了眼腕表,秀美微顰。

    「那要早點讓你回去休息了。」話語裡藏不住惋惜的意味。

    他深思地注視她,她臉蛋嫣紅,水眸瑩瑩,櫻唇明明噙著笑,他卻感覺到那笑裡潛藏的無限心傷。

    「我想,我改機票好了,晚幾天再出發。」他忽然覺得好捨不得離開她,不忍心丟下她一個人。

    她聽見他的話,斟酒的動作一凝。「晚幾天?要多久?」

    「再看看吧。」他也不確定。

    再看看?要看什麼?黎妙心瞪視眼前的男人。他是不是同情她?是不是覺得她好可憐,有那樣一個不中用的老爸,所以為她擔心,走不開?

    他以為她會感激他為她留下的好意嗎?他留下又能怎樣?能替她勸服那個死不悔改的老爸?

    他以為他留下來,能做什麼?她不需要他的同情——

    「你給我聽著!田野。」她驀地傾身上前,揪住他衣領。「男子漢大丈夫,要走就乾脆一點!」

    「心心……」

    「你不是說,創作上遇到瓶頸嗎?不是說想到北歐學點新東西,尋找新靈感嗎?那就去啊!去學點像樣的東西回來!你以為自己是天才嗎?憑你的才華可以燃燒一輩子都不求進步嗎?局限在台灣這小地方,你能夠大鵬展翅嗎?你給我飛出去!要是沒成為國際知名的設計師,不准你回來!」她醉意盎然地嗆聲。

    而他聽著她嚴苛的言語,感受到的,卻是最爇情的善意。

    她是為他著想的,所以才如此毫不客氣地驅離他。

    「你聽見了沒?田野,在你沒大放異彩以前,不准你回來!」她再次警告。他胸口一融,不自覺地點頭。「是,我聽見了。」

    「很好!」她滿意了。「啦,我們乾杯!」

    兩人又在海產店坐了半個多小時,午夜時分,田野招來計程車,親自送她回家,到樓下時,她揮手要他先走。

    「已經很晚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我送你上樓。」他很堅持,她醉成這副模樣,沒見她安全進家門,他不放心。

    「不用了……」

    「走!」他不容她拒絕,扶她走上樓,她醉得沒法拿鑰匙對準門孔,還是他替她開的門。

    「好了,你可以走了,別進來……」她想阻止,他卻已踏進屋內了,她整潔小巧的套房,在他清睿的眸光下一覽無遺。

    「怎麼這屋子裡……都是我的作品?」他驚愕地變了聲調。

    「你都……看見了?」她自嘲地勾唇,忽地感覺全身無力,靠著牆,滑坐在地。「對啊,都是你的作品……沒錯。」

    客廳的懶人椅、造型茶幾、創意收納櫃,以及廚房一系列的用品,都是他的作品,都是她寶貴的收藏。

    她的心,都讓他看見了,赤裸裸地,攤在他眼前。

    「心心,你……」他在她身前蹲下,震驚地瞪著她,他的眼神好複雜,閃耀著令她無從逼視的光芒。「連我以前送你的彈珠,你都還留著?」

    是啊,她是留著,寶寶貝貝地供在碗裡,如果那兩條金魚能夠有長一點的壽命,她現在也一定仍用心地養著它們。

    「是你說要我好好收著的啊……」她呢喃。「難道你希望我把你小時候的珍藏丟掉嗎?」

    「我不是那意思,只是……」他說不出話來。

    他嚇到了嗎?因為感受到她對他藏不住的愛戀,震驚得遺忘言語?或者其實他早就猜到了,只是不肯點破?

    她單戀他這麼多年,他真的遲鈍到一點都看不出來嗎?

    她好怨,好怨……

    「為什麼我不行呢?」她朦朧地凝睇他,嗓音極輕極細,彷彿風一吹便會散了。

    「你說什麼?」他聽不清。

    他是在裝傻嗎?她苦澀地牽唇。「為什麼……就是我不可以呢?我不想當你……妹妹,我可以不只是你妹妹嗎?」

    禁忌的封印被揭開了,她知道自己千不該萬不該,跨過那道危險的邊界。

    瞧他臉色發白,一副大受打擊的表情,她忽地笑了,笑裡夾雜著哭音,透露著一個女人最深沉的悲傷與無奈。

    她將臉蛋埋進雙膝之間,笑著流淚。

    「心心!」他焦急地握住她顫抖的肩。「你還好吧?心心?」

    她很好,好得不得了,她只是覺得自己蠢,不該妄想跨過禁忌的界線。

    「對不起,田野。」她揚起頭,顫著雙手捧下他的臉,深深獻上一吻。這是道別的吻,是跟他說再見的吻,她會勇敢地送他離開,等他再回來的時候,這個錯亂的夜晚將成為一段無足輕重的回憶——

    隨風而逝。
作者: 澄澄澄    時間: 2010-6-24 02:09 AM

第八章

    十四個月後。

    芬蘭,赫爾辛基。

    天色是淡淡的藍,軟白的雲朵猶如棉花,佔據了半面天空,揚起眸,映入眼裡的是一副逆光的景致,路面電車在交錯的鐵軌上悠然行駛,順著電纜線延展至街道盡頭,一座古典的教堂巍巍矗立。

    走在石板道上,微風拂面,遠遠地,捎來海洋的氣息,嗅著那隱隱約約的味道,彎彎曲曲地穿過大街小巷,慢慢接近港灣,是田野獨自開發的散步路線。

    在北歐待了一年多,流浪過城鎮與鄉野,最後能挽留住他腳步的,就是這個人稱「波羅的海的女兒」的美麗城市。

    在這裡,就連一盞狀若不起眼的路燈,都能令他饒富興致地玩賞許久,從窗邊蔓爬出來的綠色枝籐,以及大朵大朵的鮮花,也格外有趣味。

    一棟建築,一座雕像,即便是一扇百貨公司的商業櫥窗擺設,都是別具創意,美不勝收。

    這城市擁有北歐最大的藝術設計學院,是培育眾多設計人才的搖籃,也難怪處處有驚喜。

    迎面走來一群年輕學生,簇擁著一個老教授,正巧是田野在學院進修時認識的,他笑著打招呼。

    他們說最近有個當代藝術展覽,爇情地邀他一起去看,他婉拒了,那個展覽他已經看過了,而且今日他有別的計劃。

    「難不成是約會嗎?」一個漂亮的女學生眨眼問他,她有一頭燦爛的金髮,藍眸閃耀著對他的興趣。

    「是約會沒錯。」他笑著握拳敲頂自己左胸口。「跟我的繆斯女神。」

    女學生揚眉,指指頭部。「我還以為一般人的靈感應該是從這裡跳出來的、」

    「大部分時候我也是。但這次不一樣。」他回答得玄妙。

    為什麼?大夥兒都想問,但他不解釋,只是笑笑,揮揮手,與眾人瀟灑道別。

    來到港灣,田野隨意揀了一處地方坐下,攤開素描本,握著炭筆,卻是遲遲下不了手。

    他的繆斯女神,怎麼就是不肯大駕光臨呢?

    他有些無奈地想,炭筆在紙上亂七八糟地塗畫著,心神悠悠地走了千里遠。

    他想起自己慎重許下的承諾,想起自己答應對方,要特別為她設計專屬於她的作品。

    這一年多來,他時時牽掛著這承諾,背負著諾言,在北國流浪。

    他從來沒想到要實踐一個諾言竟會這般困難,他想了很久,嘗試過各種可能,但對成品總是不滿意。

    「喵喵,對不起。」他呢喃自語。

    難道真要讓她等上十年,他才能完成自己的承諾?

    她一定會很失望吧

    田野驀地捏緊炭筆,憶起兩人最後一次見面,黎妙心堅強的淚顏——

    「你走吧,不用擔心我。」獻上深深一吻後,她笑著趕他離開。

    「心心」他恍惚地看她,雙退震驚地凍凝原地,根本走不了。

    「快走吧。」她笑得溫柔,眉目彎彎,勾勒著一股淡淡的女人味。

    他怔望她,心跳狂亂。「你長大了。」

    她一愣,半響,又笑了。「別發出這種感歎好嗎?真不像你,而且我本來就很成熟好嗎?」

    比你這個笨蛋成熟多了。

    她戲謔的眼神,似是透露著這言下之意。

    他胸口擰得發痛。「不對,你以前很小的,明明就是個小孩子。」小到當他抱著纖細的她,會覺得自己像兇惡的猛獸。

    她一直那麼小,那麼年幼可愛,是什麼時候長大的?究竟從什麼時候,她從少女轉化成女人,他錯過了那關鍵時刻嗎?

    「你變漂亮了。」他癡癡地低語。

    她聽著,嗤聲一笑,好不容易乾涸的眸又氳開濛濛水霧。「你知道嗎?我等你這句話,等得超過十年了。」

    他蹙眉,聽出她話裡蘊著濃濃的自嘲之意。

    「我從很久以前,就在等你說這句話。」她低眉斂眸,翹密的羽睫安靜地彎伏,也不知是否為了掩飾羞澀。

    他痛楚地望她,胸臆堵著什麼,幾乎撐破。

    「我已經沒有遺憾了。」彷彿過了百年之後,她忽地打破沉寂,歡樂地宣佈。

    而他看著她笑吟吟的表情,心更痛。

    他大概是個無情的人吧!

    田野神智一凜,收回迷濛的思緒,抬眸看天,夕色已染開,轉眼又到黃昏。

    結果靈感還是不來啊

    他澀澀地苦笑,起身收拾行囊,在夕暮時刻,走過涼意颯颯的街頭,回到暫居的公寓。

    公寓是兩房一廳的格局,他將其中一間房作為工作室,擺滿了各式作品,近來他受到影響,除了採用金屬及玻璃材質外,也大量使用天然木材做為創作原料。

    他走進廚房,亮了燈,為自己烹調簡單的晚餐,芬蘭鄰近北極圈,農產稀少,他厭倦了風味一成不變的料理,寧願自己做菜。

    可惜他在製作工藝方面手很巧,在料理方面就完全不行了,大多是下面下水餃吃,曾經有次嘗試做日式煎蛋,下場是廚房凌亂得像戰場,還燒壞了兩隻鍋子。

    這事告訴心心,肯定會被她嘲笑一頓吧?

    但他並沒告訴她,事實上,從他離開台灣後,兩人便斷了音信。他寫過E-mail給她,她卻不回,他想她是刻意躲著他。

    也該這樣的,畢竟兩人分別那一夜,是有幾分尷尬。

    煮好泡麵後,田野懶得裝碗,連鍋端進客廳,拿起一雙筷子,就這麼吃了。泡麵裡加了蛋,豬肉片跟冷凍蔬菜,勉強算顧及營養。

    隨便打發晚餐,他為自己斟了一杯加冰威士忌,一面啜飲,一面站在CD架前挑選CD。

    架子最上方一格,嵌的就是他前未婚妻留下的鋼琴CD。他猶豫地流連片刻,還是略過了,取下另一片新買的芬蘭當地樂團的專輯,放進音響。

    其實他並不怎麼喜歡聽鋼琴,比起那如水晶般清澈的琴音,他寧願聽更激情一些的重金屬音樂,尤其在特別靜謐的異鄉夜晚,他更需要強烈的聲響驅走寂寞。

    前未婚妻彈的鋼琴,只會令他更寂寞。

    他知道自己對不起她,尤其來到北歐後,他發現自己竟然很少想起她,她的形影,在他回憶裡逐漸褪色。

    工作跟我,到底哪個比較重要?

    她曾經如是問過他,而他當時是怎麼回答的?他忘了,只記得無奈。

    他無奈,不是因為覺得她無理取鬧,而是如今方恍然驚覺自己無法愛她比創作多,在專注工作的時候,他可以完全忘卻她的存在。

    他不是一個好情人,絕對不是

    音響唱完一首曲子,暫停數秒,此時,一串清脆的鈴聲適巧落下,穿破靜夜。

    田野左顧右盼,在沙發上找到手機,接起電話。

    「喂,是田野嗎?」聲音很不清楚,像是穿過太遙遠的國際線路,遺落了某些重要的粒子。

    「我是,請問是哪位?」他按下音響暫停鍵。

    「我是心心她爸啦!」

    「是黎叔叔?」他訝然。離開台灣前,他趕往派出所探望黎爸爸,擔心黎妙心為父親奔波太勞累,他特意留下公司電話,要對方有事隨時跟他的合夥人聯絡,請他們幫忙。「怎麼忽然打電話來?是我朋友不肯幫你嗎?」

    「不是啦,他們都有照顧我,我很感激。」黎爸爸尷尬地解釋。「我打電話給你,是因為這件事他們幫不上。」

    「什麼事?」他蹙眉。「很嚴重嗎?」

    「很嚴重,真的很嚴重,我都不曉得該怎麼辦才好了」說著,黎爸爸嗓音已略微哽咽。

    田野一凜。「到底怎麼回事?」

    「是心心啦!她出車禍撞到頭,醫生說裡面有出血,不開刀很危險,可是開刀也很危險,心心答應要開刀,可是」

    線路一陣沙沙作響,田野聽不清黎爸爸說什麼,愈發心急如焚。

    「黎爸爸,你說心心開刀,結果怎麼樣了?」他焦躁地追問。

    「她很不好,情況很不好」

    他一顆心懸在半空中。「有多不好?手術失敗了嗎?」

    「我也我不知道啊!總之心心一直在昏迷,她醒不過來!哇——」黎爸爸終於挺不住,嚎啕大哭。「田野你說怎麼辦?我們家心心不會有事吧?她開刀前有交代過我,不准跟你提這件事,可是我真的不曉得怎麼辦我怕她就這麼去了,丟下我一個孤單老人不會吧?嗄?你說不會吧?」

    田野無言,腦袋瞬間當機,一片可怕的空白,良久,他才嘶啞地撂下一句——

    「我馬上回去!」

    ☆☆☆

    「你回來了喔。」

    冷淡的音調,揪緊他心弦。

    他怔慌地站在原地,頓時手足無措,為什麼心心不看他,為何對他如此生疏?

    兩人久別重逢,她一點都不感動嗎?

    「心心」

    「我要走了。」她漠然宣佈,纖瘦的身子,在他面前挺成高傲的骨幹。

    他心跳乍停。「去哪兒?心心,你走去哪兒?」

    「你幹麼一副緊張兮兮的樣子?」她斜眼睨他,似是嘲弄。「我去哪兒,干你什麼事?」

    當然干他的事!怎麼不幹?

    因為她是他妹妹啊!他一直拿她當自家妹妹看待,比誰都疼她關心她,她怎能這樣說走就走?

    「心心,別走,別離開我你不能離開,不可以」

    一陣激烈的晃動猛然震醒田野,他恍惚地眨眼,好一會兒,才發現自己坐在飛機上。

    原來是夢。

    他悵然尋思,坐正身子,髮鬢冷汗涔涔,空姐正好在送餐,他接過她遞過來的濕紙巾,抹去臉上汗水。

    坐上飛機,已將近十個小時了,而他離台灣,仍有半個地球之遠。

    聽說黎妙心昏迷不醒,他立即啟程改往赫爾辛基機場,最晚班飛機已起飛,最早班飛機又未降落,他只能在機場枯等。

    從北歐回台灣,沒有直飛的班機,他只能先飛到輪敦,接著又訂不到合適的航班,又得在曼谷轉機一次。

    算算等他趕回台北,至少超過三十個小時,這段時間心心情況會產生什麼樣的變化,他不敢想像。

    我怕她就這麼去了,丟下我一個孤單老人不會吧?嗄?你說不會吧?

    老人家的哀號不停在他耳畔迴響,折磨他所剩無幾的理智。

    不會的,心心不會有事的,她一定會平安

    他在心裡千百遍地祈禱。

    空姐發了餐盒,他呆愣地看著,毫無食慾,勉強逼自己吃,握著叉子的手卻又不爭氣地發顫,抖得厲害。

    他試著用另一隻手握住,結果整個身軀都跟著顫慄。

    他惶然。

    這極端的恐懼是怎麼回事?自從接到黎爸爸的電話後,他便心神不寧,不能吃不能睡,短暫打盹,也立刻遭夢魘纏身。

    他夢見過往的回憶,夢見當他結束兵役趕回老家時,他一心掛念的女孩對他有多麼無情,她急著收拾行李前往高雄。

    他以為她看見他會很高興,因為她失去了相依為命的奶奶,他以為她會飛奔到他懷裡,哭著傾訴那段日子所有的委屈。

    但她沒有,她冷漠地推開他。

    後來他才從田莊口中聽說,也許是因為她有了男朋友,有了戀情的寄托,自然不需要他這個大哥哥的關照了。

    是那樣嗎?因為她戀愛了,所有不再在乎他?

    至今,他仍記得當時的迷惑,以及一股難以捉摸的慌亂

    一念及此,田野撐持不住,終於開口向空姐要了一杯酒,試著以酒津鎮定忐忑不安的心緒。

    就連握著酒杯的時候,他的手也是顫抖的。

    好慘

    他怔怔望著自己的手。一年半前,他才遭受未婚妻猝然去世的打擊,但他不記得自己經歷過如此痛徹心肺的惶恐。

    只有黎妙心,能令你不顧一切,對嗎?只有為了她的事,你才會變成那個我不認識的田野!

    他的未婚妻曾經這般指責他,就在他為了心心醉倒酒吧而抓狂的隔天。

    在那之前,他們幾次為了她而口角,在那之後,更是爭吵不斷,到最後,清美禁不住崩潰了,撂下狠話——

    我只有一個要求,就是你離她遠一點,愈遠愈好!

    然後,清美出了意外,而他因此不能原諒自己。

    他覺得自己辜負了未婚妻的愛,每當多與心心相處片刻,每當縱容自己貪戀她的笑顏,他的心,其實都隱隱在疼痛,腦海深處不時聽聞尖銳的抗議。

    他知道自己不該,很不應該,接近心心對他而言已經變成一種罪,他卻無法克制自己不犯罪。

    到後來,他只能選擇逃避,遠遠地,逃到鄰近極地的北國。

    他在最冰冷的天涯,思念在溫暖海角的她。

    他以為自己能做到無情,以為自己能斬斷相思,但是

    田野轉過頭,望向窗外起伏的雲海,以及雲上,一輪淒清的明月。

    為何回家的路,會如此遙遠?為何去到她身邊,會這麼難?

    ☆☆☆

    剛下飛機,田野一秒也不敢耽擱,馬上打電話給黎爸爸,可是鈴聲一聲響過一聲,對方就是不接。

    為什麼不接?他緊張得心臟狂跳。該不會發生什麼事了吧?

    他飛奔衝出機場大廳,跳上計程車,過程撞倒好幾個人,連自己也狼狽地跌跤,又一骨碌爬起來。

    一個大男人慌成這樣實在很糗,但他絲毫顧不得顏面,只想早一刻趕到醫院,趕到黎妙心身邊。

    他又撥電話給弟弟。

    「哥!是你?」田莊很意外。

    「心心出事了,你知道嗎?」田野不寒暄,直接切入正題。

    「我知道啊。」

    「知道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他抓狂。若不是黎爸爸打電話來哭訴,難道要繼續瞞他到最後一刻嗎?

    「因為我也是昨天才知道的啊!」田莊辯解。「我陪科主任去參加醫學年會,昨天回台灣,才發現原來心心出了車禍,現在住在我們醫院。」

    「她怎樣了?醒了嗎?現在情況怎樣?還好吧?」田野焦急地追問。

    「哥,你冷靜點,聽我說。」

    「那你快說啊!」

    「她醒是醒了,可是」田莊懸疑地頓住。

    田野霎時忘了呼吸。「可是怎樣?」

    田莊歎息。「唉,我也不曉得該怎麼跟你說,總之她情況還好,看來一切正常,只是你是為了她回來的吧?哥。」

    「廢話!」田野不耐地吼,不明白弟弟為何忽然問這種顯而易見的問題。

    「其實我早就看出來了,你對心心格外不同,只有她會讓你緊張到失去理智」

    「你到底想說什麼?」

    「你還記得你當完兵回來,她卻說要去高雄唸書那時候嗎?」田莊若有所指地問。

    田野愣住,憶起在飛機上糾纏他的夢魘。「我記得那又怎樣?」

    田莊沉默,短短數秒,對田野而言,卻是漫長磨人的幾個世紀。「我怕你回來見到她,會覺得不如不見比較好。」

    相見不如不見,這是田莊給他的暗示。

    田野不懂,他怎麼可能寧願不要見到心心呢?他千里迢迢從北歐趕回來,為的就是見她一面,確定她平安無事啊!

    他怎麼可能不想見她?他思念她到幾欲發狂,若是從此以後不能再見到她,他不敢想像自己的未來會是如何暗淡無光。

    他的世界將猶如極地的冬天,進入漆黑的永夜。

    他當然想見她!怎能不見?

    田野自嘲,不再嘗試理清弟弟話中的線索。田莊或許只是故意惡整他而已,一向如此。

    等他見過心心以後,看他怎麼教訓這個自以為聰明的弟弟。

    他暗自決定,聽說自己最牽掛的女孩一切安好,高懸的心稍稍安落,倉惶的情緒也鎮定些許。

    到醫院時,他還記得先到樓下商店街買一束她最鍾愛的紫色鬱金香。

    「哥,你來了。」

    在醫院走廊,他第一個碰到的熟人就是自己弟弟。

    田莊身穿白袍,臉上掛著副眼鏡,斯文俊朗,氣宇軒昂,每個經過他的女人都忍不住多瞧他一眼。

    田野拍拍弟弟的肩膀。「好久不見,看來你還是一樣受歡迎嘛。」

    「還好啦。」田莊不以為意地聳聳肩,早習慣成為異性住,注目的焦點。

    「心心住哪間病房?」田野迫不及待地問。

    「我帶你去吧。」田莊領路,兩人搭上電梯。「昨天我發現心心住在這裡,今天就請高層幫忙,把她轉到頭等病房。」

    「那太好了。」田野感激弟弟的體貼,他也正想心心剛動過腦部手術,需要一個安靜舒適的環境調養身體。「到時病房的費用再跟我算。」

    「這個你就不用跟我搶了。心心也算是我妹妹,我也想照顧她啊。」

    電梯抵達指定的樓層,門扇滑開,田莊踏上鋪著地毯的走廊,田野跟在他後頭,兩兄弟穿過轉角,來到一間位置優靜的病房前。

    門扉半掩,房內傳來黎妙心略帶鼻音的聲嗓。

    「哎呦,我沒事了啦好悶喔,我想出去走走。」

    她在對誰撒嬌?

    田野詫異地聆聽,嘴角不禁勾起,雖然沒與她直接面對面,但他能想像到她櫻唇微噘的可愛模樣。

    「可是你才剛開完刀,應該多休息。」一道模糊的男聲。

    是黎叔叔嗎?田野猜測。

    「不管啦,我要出去透透氣,你抱我」

    「真的要進去嗎?」田莊忽地回頭望他。

    田野蹙眉。「當然要啊。」他不管弟弟奇異的眼神,逕自推開門。

    首先映入眼裡的,正是黎妙心纖瘦的倩影,她剛動過大手術,體力尚未恢復,容色蒼白,穿著病人服的身子看來格外羸弱。

    田野看著,胸口一擰。

    「抱我。」她展開雙臂,綻開嬌媚的笑容。

    那笑,令田野的心跳異樣地加速,他目光鎖定在她身上,隨她流轉,接著,落進一個年輕男子的胸懷。

    他震住,呆看著那年輕男子笑著抱她,低頭親親她額頭,然後小心翼翼地將她放上病床旁的輪椅。

    「毛毯。」黎妙心指向一方攤在沙發上的薄毯。

    「知道了,我幫你蓋。」男子順從她指示,取來毛毯,覆落她退上。

    「謝謝,至康,你好乖。」她揚起臉,賞給他嫣然一笑。

    「說我乖?你當我是你養的寵物啊?」名喚至康的年輕人故作不愉地挑眉,伸手柔柔她的頭。

    田野震撼無語,失神地瞪著這一幕,全身血流凍凝,陣陣顫抖。

    這男的是她的戀人嗎?瞧她對他自在地撒嬌,明麗的雙眸像是只容得下他的形影。

    而自己,就站在病房門口,距離她只有幾步之遙,她卻一直沒發現。

    他錯了。

    鬱金香花束頹然垂落,一股難以形容的落寞盤踞田野胸臆,他恍惚地咀嚼著喉間放肆漫開的苦澀。

    原來回家的路途並不遙遠,從芬蘭到台灣,一點也不遠。

    遠的是他明明就站在她面前,她的眼裡,卻沒有他——
作者: 澄澄澄    時間: 2010-6-24 02:10 AM

本帖最後由 澄澄澄 於 2010-6-24 02:21 AM 編輯

第九章

    「你回來了?」她輕聲問。

    「嗯,我回來了。」他也輕聲回答。

    半小時後,當袁至康匆匆趕回餐廳上班,田野才得到與黎妙心獨處的機會。他坐在病床旁,而剛坐輪椅散步回來的她靠坐在病床上,臉頰似是因為呼吸到新鮮空氣,微微透出一抹薔薇色。

    田野怔忡地凝望她,一年多不見,她似乎清瘦了些,是工作忙碌的緣故嗎?還是這次手術太耗體力?

    「什麼時候到的?」黎妙心微笑,一面伸手拿茶幾水果籃裡的蘋果。

    田野搖搖頭,劫過她手上的蘋果。「我幫你打成泥。」

    「不用了,我這樣吃就可以了。」

    「不行,你是病人,要注意腸胃。」

    「我是腦子開刀,又不是腸胃開刀。」她抗議。

    「不行就是不行。」他沒得商量。

    於是她不再吭聲,默默看著他拿起水果刀,俐落地削皮,切成小塊,然後用果汁機打成泥,又細心地遞給她一把小湯匙。

    「你這樣好像在服侍老佛爺喔。」她接過碗跟湯匙,笑嘻嘻地打趣。

    他聞言,淡淡一笑,伸手直覺就要柔她的頭,就像從前一樣,但不知怎地,心有所感,又悵然收回。

    她彷彿感覺到他的遲疑,目光一閃,秀眉微顰。

    「為什麼你出車禍要開刀,不讓你爸爸通知我?如果他前兩天沒打電話來,我到現在還不知道這件事。」

    「要你回來又能做什麼呢?白擔心而已。而且你看,我現在人不是好好的,什麼事也沒有啊!」

    意思是,他反正幫不上忙嗎?

    田野心弦揪擰。「你現在真的沒事?」

    「沒事啊。」

    「沒有哪裡不舒服?」

    「我好得很。」她保證。「醫生也說,我再休養兩天應該就能出院了。」

    「那太好了?」他茫然應道。她平安無恙,照理說他該欣喜若狂,但胸口卻是空空蕩蕩,彷彿遭怪手挖去一大塊。

    「本來就很好啊,是你太擔心了。」黎妙心諧謔地橫他一眼,開始舀蘋果泥吃,吃了幾口,手忽地一顫,湯匙鏗鏘落地。

    她彎腰想撿,他以一個手勢止住她,幫她撿起來,到流理台洗乾淨才還給她。

    「謝啦!」她想接過湯匙,卻意外抓到他的手,她觸電般地緊急怞回手。

    她現在連稍稍碰到他,都會感到不自在嗎?

    田野察覺她微妙的舉動,喉間澀澀的,噙著苦味。他深吸口氣,逐去腦海憂鬱的念頭,指向她頭頂。

    「你這裡的頭髮……」

    「可惡,還是被你發現了嗎?」她小小聲地嘟噥,單手撫住頭頂。「醫生明明說現在腦部微創手術很進步,只需要削掉一小塊頭髮的,可你還是看到了……很醜嗎?」

    「不會。」他搖頭。「不仔細看,根本看不出來。」

    「那你怎麼會看到?」她嘟嘴。

    因為他很仔細、很專注地看她啊!因為如今他的眼裡心裡都佔滿了她的形影。

    望著黎妙心懊惱嬌嗔的模樣,田野只覺心神一陣恍惚,又酸又甜,想笑,眼眸卻又隱隱灼痛。

    當年那個任性霸道的小女生,真的長大了,現在的她不論是嗔是喜,落入他眼裡,都流露著異樣的女人味,每種風情,都緊緊拉動他心弦。

    不,或許從她還是個小女生的時候,就已經令他心動了……「那個男生是你男朋友嗎?」他沙啞地問。

    「你說至康?」她沒迴避他的問題,很坦率地反問。

    「嗯。」他點頭。

    「他啊。」她微歪臉蛋,眸光俏皮流轉。「是我們餐廳的侍酒師,我進餐廳時就認識他了,不過他呆頭呆腦的,一直偷偷暗戀我,到幾個月前才跟我表白。」

    「所以……你就答應跟他交往了嗎?」

    「是啊。」

    田野暗暗掐握掌心。「你很喜歡他嗎?」

    「不喜歡幹麼跟他交往?」她好笑。「你看我像是那種會因為同情就答應跟人家試試看的女生嗎?」

    的確……不像。

    田野的心更空了,成了一片荒涼雪原,他木然跟著乾笑。「跟你交往的男生,一定要很有膽識,不然可能隨時被你嚇走。」

    「什麼嘛,說得我好可怕,我有那麼潑辣嗎?」

    「跟你熟的人就知道,你手上的貓爪,是會抓傷人的。」

    「你!」她氣得瞠圓雙眸。「湯匙還我啦!」

    他笑笑,將湯匙放回她攤開的手掌,她握住,挖一大口蘋果泥塞進嘴裡,卻不小心嗆到。

    「咳、咳!」

    「你吃慢點。」他聽她咳嗽,連忙替她斟來一杯溫開水,她伸手要接,許是太心急了,一時錯手,玻璃杯直墜落地,碎成片片。

    她望著滿地玻璃碎片,一時呆凝,良久,才擠出細微的嗓音。「對不起。」

    「幹麼道歉?」他彎腰撿拾碎片。

    她急忙叮嚀。「你小心點,別割到手。」

    「我知道。」他撿起幾片大碎片,又用幾張面紙清理一些比較細碎的,確認地上沒留下任何殘屑,才重新為她斟水。

    這次她慢慢地接過水杯,用雙手捧著,一口一口慢慢啜飲。

    他注視她小心翼翼的模樣,心頭滿溢憐惜。「你剛開完刀,體力還沒完全恢復,這幾天一定要好好休息。」

    「我知道啦。」她賞他一枚白眼,彷彿嫌棄他在說廢話。「那你什麼時候要回去?」

    「回去?」他愣了愣。「回哪裡?」

    「芬蘭啊!你現在不是在那裡的學院進修嗎?可以一直請假嗎?」

    「我是在那裡進修沒錯……」他猶疑,可她現在這樣,他哪裡走得開?

    「你也看到啦,我根本就沒事。」黎妙心看透他思緒,嫣然一笑。「而且至康會照顧我,我那個沒用的老爸也會來幫忙,你就不用擔心了。」

    她這是在趕他走嗎?

    他霎時不不知所措。「我至少要看到你出院……」

    她打斷他。「我過兩天就可以出院了。」

    他呼吸暫停,陰鬱地凝望她。「心心,你是不是很不希望我回來?」

    她聞言一震,垂落羽睫,沉默數秒,才低低揚嗓。「也不是這樣,我很感激你特地回來看我,我知道你是關心我,可是……」

    「可是怎樣?」

    「我怕有人誤會。」

    「誰?」他問,跟著心念一動。「你男朋友嗎?」

    「嗯。」黎妙心優優頷首,像是很困難地從唇間擠出嗓音。「他剛看你送我紫色鬱金香,就有點小吃醋,因為他知道我以前……喜歡你,所以……」她頓了頓,半晌,揚起優蒙水眸。「田野,我是第一次這麼認真談戀愛,你可以……幫幫我嗎?」

    「……怎麼幫?」

    「不要再來看我了--」

    「……所以我不是說了,你還不如不要回來。」

    田莊語鋒犀利,一針見血,刺得田野眼角一陣怞搐。

    他這個弟弟,從小就是嘴上不饒他,挖苦諷刺樣樣來,他早習慣了,不在乎……田野咬牙,蕭瑟地品味胸臆間奇異的酸楚。「我不後悔回來,沒親眼確認她平安,我永遠不會安心。」語落,他舉起酒杯,一仰而盡。

    下班後,田莊帶他來到醫院附近的酒館,兩兄弟坐在吧台邊,聽慵懶的爵士樂,喝酒聊心事。

    酒館生意並不好,勝在安靜,放的音樂也有品味,田野喝了幾杯,心情卻遲遲無法放鬆,神經線繃緊。

    「既然知道她一切都好,你就別想太多了。」田莊看出兄長神色憂鬱,安慰地拍拍他的肩。「對了,你在國外,多少有認識幾個金髮美女吧?」

    「有又怎樣?」

    「沒想過談個異國戀愛嗎?要是我肯定把握機會,跟各國美女多多交流,打好外交關係。」田莊不改風流本色,嘻笑諧謔。

    田野配合地扯扯嘴角。「我對外國女人沒興趣。」

    「因為你的心已經遺落在台灣某個女人身上了,對吧?」田莊重重歎息,比個手勢要酒保繼續為兩人添酒。「哥,我真不曉得該怎麼說你們好,明明早就該是一對了,卻一再錯過時機,不是你有女朋友,就是她有男朋友,不然就是兩個人都在那邊硬恰,說彼此只是好朋友--到底為什麼啊?你弟弟我真的看不下去了。」

    田野不語,默默把玩酒杯。

    「所以你現在打算怎麼辦?」田莊追問。「心心要你別再去看她,你就真的不去了?」

    「不然呢?」田野苦笑。「我不想破壞她的戀情。」

    「你的意思是你又要退讓了?」

    「這不是退不退讓的問題。」他苦澀地低語,辛辣的酒津成了穿腸毒藥,在他體內興風作浪。「就像你說的,我已經錯過了時機。」

    「那都是借口!」田莊不以為然地冷哼。「時機是自己創造的,如果你真的愛她,愛得夠強烈,就算是用搶的,你都會把她搶過來!」

    用搶的?

    田野震撼,斜眼睨向弟弟。「這樣未免太過分了吧?何必成為人家的第三者?我只要心心幸福就好。」

    「可她真的幸福嗎?」田莊話中有深意。

    田野愕然「這話什麼意思?」

    田莊聳聳肩。「我只是覺得,事情看表面,不一定能看到真相。」

    田野掐握酒杯。

    「我這樣問吧,當初你跟清美交往的時候,有沒有因為心心吵過架?」田莊緊盯兄長,似是想從他表情的變化看出一絲端倪。

    田野凜然。「我們……是吵過。」

    「為什麼?」

    因為清美發現,他的心並不完全屬於她,甚至有一大部分,已經被人搶先佔領。

    所以她忿忿不平,所以她才會失了平素的理智與風度,與他大吵大鬧。

    至今他仍後悔,與她最後一次見面,他們給彼此的不是溫暖的微笑,而是憤慨的怒容。

    她會原諒他嗎?

    「清美,你能原諒我嗎?」

    隔天早上,田野宿醉醒來,為了驅逐惱人的酒意,他到泳池瘋狂地游了幾十趟,然後開車南下,來到死去的未婚妻墳前。

    他帶來一束百合花,為她修整墳前的雜草,虔誠的祭拜。

    「都怪我沒及早認清自己的內心,才會傷了你,也傷了心心。」他喃喃低語,明知九泉之下的人不會給他任何回應,仍是想慎重道歉。「那段日子,我真的對你不夠好,對不起。」

    那麼,你果然是愛她的嘍?

    他彷彿聽見颯颯涼風,捎來未婚妻優怨的質問。

    他黯然閉了閉眸。「是,我愛她。對不起我愛她比愛你多,我也是到很後來……才明白這點。」

    微風無語,默默地拂過他耳畔。

    也許清美還是怪他吧,也許清美就是不能原諒他,就算如此,他也只能坦然擔起這樣的罪。

    「謝謝你曾經陪伴過我,我會永遠記得你,記得自己曾經辜負過一個好女人。」

    他孤立墳前,許久,許久,直到夕陽西落,才悵然轉身。

    前路茫茫,灑落優蒙夕影,他的步履卻愈走愈堅定,身子骨愈挺愈筆直。

    有些事,有些人,錯過就是錯過了,無法彌補,來不及挽回。

    但也有時候,仍有一線轉機,一絲希望。

    只要還有一點點可能,他就不該放棄,否則就只能讓懊悔與心傷一次又一次地輪迴--這次,他決定跟命運之神一搏。

    「你確定要這樣做嗎?」

    「嗯,我確定。」

    黎妙心堅定地頷首,朝袁至康送去一朵清淡微笑。

    這天,他開車來接她出院,扶她一步步上樓梯,回到她租的小套房,她想泡茶招待他,他卻搖搖頭,示意自己喝開水就好。

    「醫生一直要我勸你最好不要出院。」袁至康自己舉壺斟水,順便也為黎妙心斟一杯,體貼地塞進她手裡。

    「我必須出院。」她捧著水杯。「不然田莊會懷疑。」

    「你怕他去探聽消息?」

    「是啊,萬一他告訴田野,就麻煩了。」

    袁至康默然,凝視她半晌,雖是出院了,其實她身子仍羸弱,容色蒼白。「你要瞞他到什麼時候?」

    她垂落眸,靜靜喝水。

    「真的不能告訴他真相嗎?」袁至康探問。

    她搖頭。

    「可是我看得出來,他很關心你。」

    「他是很關心,他對我……」她頓了頓。「就像對妹妹一樣。」

    「既然這樣,為什麼不能把實情告訴哥哥呢?」袁至康不懂。

    「因為我不想他同情我。」黎妙心澀澀地苦笑。「你不知道他這個人,他啊,最容易對弱女子發揮騎士津神了。」

    「我倒覺得女人偶爾利用一下男人的騎士津神,沒什麼不好。」袁至康感歎。

    黎妙心一怔,揚起霧茫茫的水眸。「對不起,至康,我不該……利用你。」

    「你別誤會了,我不是在怪你啦。」袁至康著急地搔搔頭。「我們是朋友啊,朋友之間幫個忙,也是應該的。」

    黎妙心聞言,心神恍惚。

    沒錯,他們是朋友,但她並不是沒感覺到他偶爾對她會有超出朋友以上的關懷之情,她明明知道,卻惡劣地利用這一點,請求他與她配合演一齣戲。

    她好壞……「好了,我也差不多該回餐廳了。」袁至康瞥了眼手錶,又擔憂地望她。「你一個人在家可以嗎?」

    「放心吧,我很好。」

    「可是……」

    「你快去上班吧!」她笑著推他。「不然老闆又要罵你心思老是不擺在工作上了。」

    「OK,我走,你小心點,好好照顧自己。」袁至康叮嚀,最後又留戀地看她一眼,才轉身離開。

    屋子忽然變得很空,很靜,靜得令人發慌。

    黎妙心坐在沙發上,努力調勻氣息,眼觀鼻,鼻觀心,掙扎了半個多小時,終於還是忍不住摸索手機,撥出電話。

    她需要跟某個人說說話,否則怕自己胡思亂想,安定不了心神。

    「喂,心心啊!」黎爸爸急忙澄清。「只是跟幾個朋友喝喝小酒啦。」

    她才剛出院,他便跑去找酒肉朋友鬼混?

    黎妙心一顆心直往下沉,她到底該拿這個不成材的老爸怎麼辦才好?前幾天他還趴在她病床前哭得呼天搶地,現在又成一尾活龍了。

    她咬牙,右手下意識地探向茶幾,撥弄玻璃碗裡一顆顆晶瑩剔透的彈珠。

    「心心……呃!」打了個酒嗝。「你怎樣?已經到家了嗎?身體情況都還好吧?」

    「至少還沒被你氣死!」她沒好氣。

    「呵呵--別這麼說嘛,老爸是真的很擔心你耶,我還想萬一你走了,我也要跟著一起去見閻羅王咧!」

    「你話倒說得好聽。」黎妙心冷嗤,明知父親這話是誇大其詞,但只要有幾分真心,她也感動。「少喝點酒啦!不然你又鬧上派出所,小心沒人去保你。」話說回來,她這老爸這一年多來似乎收斂了許多,很少打架鬧事。

    「嘿嘿,我才不怕咧!」黎爸爸酒喝多了,大舌頭起來。「現在田野回來了,他一定會保我的啦。」

    黎妙心一震。「什麼意思?」

    「你不知道喔?」黎爸爸竊笑。「田野拜託他公司合夥人照顧我,你老爸我現在走路有風得很呢,有大老闆罩呢!」

    「你說……什麼?」

    黎妙心驚駭,掛斷電話後,有好片刻,腦子仍處在半當機的狀態。

    她一直以為這個混混老爸是聽她勸告,終於稍稍懂得自愛了,原來不是,他只是轉換了求救對象,闖禍的時候有別人幫他收拾。

    原來是田野在罩他……這算什麼?

    她驀地惱了,胸口怒焰翻飛,想起田野離開台灣前一夜,朝她投來的那種憐惜不忍的眼神,她就知道他同情她,可她不需要!

    那可惡的男人,他明白嗎?她這輩子最不需要的就是他的同情--門鈴叮咚作響,驚醒黎妙心陰鬱的思緒,她站起身,步履緩慢,前去應門,無巧不巧,正是她方才在心中暗罵的對象。

    「你怎麼會來?」她激憤地瞪他。

    他嚇了一跳,沒料到她容顏凝霜,給他的臉色很難看。「心心,你怎麼了?心情不好?」

    當然不好!

    她蹙眉。「你不是答應過我,不會再來看我了嗎?」

    「因為……」田野愣在門口,一時無措。「我有些話想跟你說清楚。」

    「什麼話?」她神情不耐。

    他怔然,好不容易擠出嗓音。「我可以進去再說嗎?」

    她咬唇,神思千折百轉,見他一副傻愣無助的模樣,終究是心軟了,允許他進屋。

    他得她恩准,如蒙大赦,不敢拖延,閃電般地閃進屋裡,彷彿怕她反悔。

    她見了,不覺好笑,但馬上又記起自己正燒著強烈怒意,心情頓時變得好複雜。

    為什麼只有這男人,能輕易牽動她的喜怒哀樂?

    她用力甩上門,霍然舉步,想裝灑脫,足尖卻不爭氣地掃到櫃角,腳趾撞得發疼。

    「小心點!」田野驚呼,連忙湊上來。

    她想推開他,可惜痛得無力,只想找地方坐下來。

    他扶她在沙發上落坐,蹲下身,捧起她纖美的腳掌,替她按摩。

    他在做什麼?

    她愕然望他,感覺到這舉止的曖昧與親密,粉頰倏地蒸紅,趾尖羞澀地蜷縮。

    「你……不要碰我。」

    他全沒察覺到自己的僭越,捧著她裸足,像捧著某種珍貴的寶物,一臉的心疼與焦急。「怎樣?還痛不痛?」

    「不……不痛了啦!」她赧然踢開他,雙退縮回沙發上,用雙手緊緊環抱。

    「不痛就好。」田野這才放心,繼續以騎士姿蹲在她面前,仰頭望她,看到失神。

    「你幹麼……一直看我?」飽寒情感的眼神,看得她芳心慌張地狂跳。

    「我有話跟你說。」

    「我知道啊,你剛就說了,到底什麼話?」

    他沒立刻回答,只是用那雙邃亮的眼怔怔地凝視她。她從很久以前就覺得,他偶爾會露出一種小狗似的眼神,傻乎乎的,惹人氣又惹人疼--現在,他又用這樣的眼神看她了,而她只覺得心房甜甜酸酸的,融成一團。

    「我說了,你可能會罵我。」他有點可憐兮兮的。

    她心弦一緊,全身莫名地虛軟,血流發燙。「到底什麼事?你說啊!」

    他深吸口氣,小狗似的目光褪淡了,轉回男人的深沉,隱隱透著一抹憂鬱。

    「我知道你現在有男朋友,我也知道你很喜歡他,可是……」

    她心跳乍停。「可是怎樣?」

    「說真的,你不必把我的話放在心裡,也可以聽過就算了,我無所謂,只是我不想再等所謂適當的時機,因為那好像永遠都等不到。」他不著邊際地解釋著。

    而她聽了,莫名其妙,可卻又隱約抓到了些許線索,心跳奔騰,幾乎控制不住。「你……」

    她想追問他究竟想說什麼,但言語卡在唇腔,就是無法順利吐落。

    也許是因為,她也很怕聽到答案。

    田野看來也是萬分掙扎,眸光奇異地閃爍,好片刻,才抓起她一隻手,擱在自己心口。

    他的心跳與她一般狂野,敲著同等的快節奏。

    「黎……喵喵,我……」

    他怎樣?

    她屏住呼吸。

    「我……」他緊張得鬢邊冒汗,她看著,也跟著慌亂。「我……」

    算了,不要說了,千萬別說--她直覺想阻止他,遭他擒住的玉手倉惶地動了動,他緊密地圈住。

    「我愛你。」匆匆吐逸的三個字,猶如女巫的咒語,瞬間凝住了她與他,將兩人凍在誰也闖不進的時空。

    他們癡癡相凝,這一刻,都在彼此眼海看到波滔洶湧,無法壓抑的情意。

    他愛她?真的愛她?

    黎妙心不敢相信,呼吸斷了,胸口揪擰而疼痛。她徬徨許久,終於打破魔咒,甩開田野的手。

    「你瘋了!」

    「我沒有,我是認真的!」他急得嗓音都變了調。「我是……我其實很久以前就喜歡你了。」

    「那你幹麼不早點說?」她怨怒地瞪他。「為什麼現在才說?」

    「因為我……是笨蛋。」他惘然自白。「你說得對,我一直不太聰明,所以才會連自己的心意都弄不清楚。」

    「你……你騙人!」她慌得六神無主。「你騙我的,不然你去北歐以前,我明明跟你表白過的,可你理都不理我……」

    「那是因為我覺得對不起清美。」他解釋。「其實清美懷疑過我對你的感情,在她出事前一天,我們也是為了這個吵架,所以我一直覺得……對她有虧欠,更加不敢正視自己的內心。」

    所以意思是他們錯過了?錯過了一個可以相互表白的好時機,直到十四個月後的現在……黎妙心驀地神智一凜。「田野,你在同情我嗎?是不是田莊告訴了你什麼,所以你又在發揮你無聊的騎士津神了?」

    「什麼意思?」他茫然。「什麼騎士津神?」

    「你別裝傻了!」她語音尖銳。「每次都是這樣不是嗎?每次你愛上一個女人,都是因為她柔弱,需要人照顧,你最愛那一型的女生了,不是嗎?」

    他怔愣地望她。「我不懂。」

    這樣還不懂?他果然是笨蛋!

    她快抓狂了。「意思就是你現在也覺得我很可憐,變成那種需要你照顧的女生,所以你才會愛上我,對嗎?」

    「為什麼你會這樣想?」他皺眉。「你不希望我愛你嗎?」

    她當然希望他愛她,但不是因為她體弱,不是因為現在的她需要拯救,她要他愛的,是原原本本的她!

    黎妙心滿心郁惱,淚水刺痛著眸。「我不要你同情我,田野。」她顫著嗓音。

    「我為什麼要同情你?」田野整個狀況外。「我承認,這次你開刀嚇著了我,我趕回來的時候好怕再也見不到你,怕到整個人失魂落魄,但是你現在好好的,不是嗎?幸好手術很成功。」

    他不知道。

    看著他嘴角噙著的欣慰笑意,她霎時領悟,他並不明白她現在的情況,他以為……她很好。

    落入眼底的形影開始歪斜,焦點渙散,好幾個他在她面前晃動,是因為淚水太浥濫的緣故嗎?他變得好模糊,好模糊……她看不清楚他,她快要看不到他了……「已經太遲了,田野。」她語氣空幽,身陷在荒涼的世界盡頭,孤單而寂寞。

    「太遲了。」

    「為什麼?」他執著地盯著她。

    「因為我……」她對他微笑,笑容卻慘淡。「已經不愛你了。」
作者: 澄澄澄    時間: 2010-6-24 02:18 AM

第十章

    她在說謊。

    以前的他或許遲鈍到看不出來,但現在的他,已能辨認出她的口是心非。

    她說她不愛他的口氣跟表情,就跟他十四個月前離開台灣前一夜,一模一樣。

    當時的她眼眸寒淚,唇角卻勾著笑,她不許他牽掛她,不要他的憐惜,推他出國闖蕩,大開眼界。

    她說自己已經沒有遺憾。

    怎麼可能沒有遺憾?一腔情意得不到對方回應,怎麼可能沒有一些些黯然神傷?

    她只是假裝,假裝堅強,假裝自己很好。

    因為這只倔強的小貓,就是……嘴硬啊!

    從以前到如今,一向如此。

    「所以喵喵,我不相信你說的話。」

    田野喃喃低語,握著杯威士忌,走向臥房落地窗外的陽台,倚著欄桿,看勾破天幕的孤單新月。

    他的小貓咪對他隱瞞了什麼,他一定要查出來。

    他搖搖酒杯,深思地啜飲,幾分鐘後,手機鈴聲震響清冷的空氣,他瞥了眼來電顯示,正是他一直等待的人。

    他接電話。「喂,田莊,你幫我問了嗎?」

    「嗯,我問過她主治醫生了。」耳畔傳來田莊底沉的嗓音,很難得的,聽不出一絲輕佻諧謔。

    看來事情比他想像的還嚴重。

    田野蹙眉。「那他怎麼說?」

    「他說……」田莊有條有理地敘述他從同仁口中探聽來的內幕。

    田野聽著,面色逐漸凝重,左手用力掐握欄桿,他咬緊牙關極力克制腦海翻湧的驚濤駭浪。

    「……事情就是這樣。」田莊長長歎息。

    田野沉默半晌。「你記得嗎?你說時機是人自己創造的。」

    「是啊,我是這麼說過。」田莊頓了頓,「哥,你打算怎麼做?」

    田野淡淡牽唇,眼眸迸射湛銳的光芒。「我決定翻轉數學定理。」

    根據腦部斷層掃瞄的結果,我想還是得再開一次刀,時間就安排在下禮拜四,可以嗎?

    下禮拜啊……

    黎妙心坐在醫院戶外的石椅,怔怔地回想方才主治醫生給她的建議。

    還要在開一次刀,時間就安排在下禮拜,到那時候,田野已經離開台灣了嗎?

    拜託他一定要離開,千萬別留下來,她不想讓他只對她必須再次動手術的消息,更不希望他知道……

    黎妙心倏地顫慄,胸房空空蕩蕩,卻又優優地漫開一股捉不住的恐慌。

    她在害怕,真的很怕,但她習慣了不向任何人求救……尤其是他。

    她用力掐握掌心,睜大眼,看橫展在路邊一處修剪得整齊漂亮的花壇,肆意綻放的花蕊,隨風送來淡淡清香。

    她眨眨眼,想認清那些事什麼花,迷濛水眸卻只映見一團團朦朧色塊。

    她咬唇,黯然垂斂羽睫。

    有人走向她身後,慢慢地、悄悄地接近她,她渾然未覺,直到對方將一副耳機塞進她耳裡。

    她嚇一跳。「是誰?」

    「是我。」醇厚的嗓音如美酒,一股腦兒地沁入她芳心。「你別緊張,聽聽這首歌。」

    是田野!

    「你想幹麼?」她直覺想回頭。

    他輕輕地按住她雙耳,不讓她躁動。「聽歌。」

    她顰眉,不想聽他的話,偏偏他話裡蘊著某種魔力,教她不得不聽。

    她屏凝心神,聽耳機傳唱出的歌聲,伴隨著清悅的琴音,一個女歌手溫柔地唱著——

    天空一樣蔚藍卻換了多少雲彩

    那時的你讓我幸福百分百是否為我等待

    我直到我的愛一直都會存在沒有你淚停不下來

    你知道我依賴多不想Saygoodbye我痛說不出來

    她聽著歌詞,一再咀嚼回味歌的意境,軟弱的淚珠驀地在眼裡孕育。

    「這是田莊推薦給我的歌,聽說是最近一個很有名的女歌手唱的。」田野在她耳畔低語。

    「嗯,是梁文音。」她知道這首歌,歌名是。

    「好聽嗎?」

    她點點頭。

    「我知道我的愛一直都會存在,沒有你快樂都停擺。某一天我期待和你笑的燦爛,回頭看愛都在……」田野跟著哼歌,卻有些五音不全。

    黎妙心忍不住噗哧一笑。「你不要唱了……好難聽。」

    他自己也笑了,拿下其中一隻耳機塞進耳裡,與她一起聽完整首歌,直到最後一個音符消逸。

    這算是他表白的方式吧?只可惜……她沒福氣領受。

    黎妙心悵然尋思,胸臆難受地噎著,她深呼吸,毅然取下耳機。「你走吧,至康待會兒就會來接我了。」

    「他不會回來了。」田野沉穩地宣佈。

    她一震。「你說什麼?」

    「我說袁至康不會來了。」他彎下身,雙臂從身後圈攬她纖細的頸脖。「他已經把所有的一切都坦白告訴我了。」

    「你這……什麼意思?」她霎時倉惶。「至康到底跟你說了什麼?」

    「你別管他說什麼,只要聽我說。」他側過頭,用嗓音愛撫她敏感的耳殼。

    「你記得你以前說過,我們兩個就好像兩條平行線,永遠不相交嗎?」

    「嗯……我記得。」她心韻亂了調,忐忑不安。

    「可你想想,你的耳朵是平行的,它們卻能聽見同一首音樂,你的眼睛也永遠隔著相等的距離,可它們能看見同一幅風景,還有……你跟我來。」

    他牽住她的手,小心翼翼地領她走向路邊的花壇,兩條平行的水泥矮籬,簇擁著花叢,他扶她站上其中一行水泥矮籬,自己站在另一行,兩個人的手仍隔空緊緊牽著。

    「這裡,像不像兩條平行的鐵軌?」他問。

    她沒回答,傻傻佇立。

    「你知道兩條鐵軌為什麼要平行嗎?」他問了她曾問過他的問題。

    她愣了愣,不明白他的用意。「因為這樣火車才能安全地在上面行駛?」

    他搖頭,湛眸閃耀笑意。「是為了它們要一起走向同一個終點。」

    她怔然凝望他,漸漸地懂得他話裡隱寒的深意,心弦拉緊,很癘很痛。

    「跟我一起走好嗎?」他搖搖她的手,示意她與自己一起邁步前進。

    她釘在原地,一步都走不了,雙退微微發顫,明眸寒淚。「我不能,田野,我……不能亂動,因為我……」

    「我知道。」他柔聲借口。「因為你的眼睛漸漸看不見了,是嗎?」

    他果然知道了!

    黎妙心震撼,懊惱的淚水同時盈於眼睫。明明最不想讓他知道的,他還是知道了……

    她強忍哽咽,優優地道出原本說不出口的秘密。「醫生說,我腦子裡可能有沒清除乾淨的血塊,壓迫到視神經,如果過一陣子血塊不自己消除,只好再開一次刀把它清掉。」

    「可是你怕再開一次刀,會有危險。」他完全看透她的驚懼。

    她黯然斂眸,不敢看他。「我怕手術成功,還是有別的後遺症,更怕手術萬一失敗,那我就……我可能真的會死,再也……看不見你了。」

    「你不會的!」他驀地用力握她的手,不許她說喪氣話。「你會好好地活著,也一定會清清楚楚地看見我,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

    她心魂震動,轉身面對他,望向他朦朧搖晃的形影——她的視力,每下愈況,若不開刀,遲早會失明吧!

    但開刀後,真能完全康復嗎?「田野,我不想……你同情我。」

    他微笑。「就算我心疼你,那也是因為我愛你。」

    「你總是愛上柔弱的女人。」她憂傷地凝眉。

    「所以你是認為自己很不柔弱嘍?」他逗問。

    「我才不是那種弱不禁風的女生!」她直覺反駁,頓了頓,輕聲歎息。「我不是這意思……唉,你明明知道我的意思。」

    「你是怕我是以為你同情你,才放不下你,對嗎?」他點破她優微的心思。「可是喵喵,我從很久很久以前就放不下你了,從你還是一隻潑辣小野貓的時候。」

    說她潑辣?

    她不悅地嬌嗔。「我現在也可以很潑辣,不信你給我試試?」

    「不用試了。」他哈哈大笑。「我知道你可以。」

    什麼嘛。她郁惱地努努唇,念頭一轉,心房忽地溫暖地融化。「對了,你怎麼又開始叫我『喵喵』了?你已經好多年沒這麼叫我了。」

    「是嗎?」他一怔。「對啊,我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叫的?」是從那次兩人困在山洞後,他怕自己變成野獸,拚命逃避與她獨處那時候嗎?還是當兵回來,她卻對他冷漠相待,堅持去高雄唸書的那時候?

    他已經記不得了。

    「那你為什麼現在又開始叫了?」她追問。

    「我也不知道,就自然而然這麼叫了。」有時候,人會在最不經意的時候,找回曾經遺落的寶物。「你不喜歡嗎?」

    「也……不是。」她羞赧地垂首。

    「那是喜歡嘍?」

    她靜默不語,粉頰蒸氳霞色。總覺得他在喚她「喵喵」的時候,語氣有種特殊的寵愛,彷彿她是他的獨一無二。

    她喜歡聽他這樣喚她。

    他似是感受到她的心動與甜蜜,不禁捏捏她的手,凝定她猶如薔薇般美麗的容顏。

    「跟我一起走。」他牽握她兩隻手,與她十指交扣,掌心貼著掌心。「你不用看路,只要閉上眼睛,跟著我的腳步。」

    於是,在他穩重的帶領下,他們面對面,一步一步,橫向走在

    兩條平行線上。

    每一步,他們之間都是隔著相等的距離,可雙手卻是密密交握,而兩顆心,奏著相同的韻律——

    合而為一。

    兩個月後。田家。

    風和日麗的早晨,田爸爸解放完畢,神清氣爽地走進客廳,手一甩,報紙瀟灑地飛越,乖乖躺上茶幾,聽見緣廊處傳來清脆笑聲,他好奇地轉頭望。

    他的兒子和未來的兒媳婦面對面趴在地上,四目交凝,展開戰鬥姿勢。

    他愕然。「那兩隻是在幹麼?」

    「你看不懂嗎?」田媽媽笑著端來一盤切好的水果。「就玩這個啊!」拇指與中指交扣一彈。

    「我知道他們在打彈珠。」當他是瞎子看不見嗎?田爸爸泛白呀。「問題是那兩隻都多大了?還玩這種小鬼頭遊戲?」

    「就幼稚咩。」田媽媽放下果盤,掩唇一笑。「這樣好啊,你不覺得他們鬥得很開心?」

    「是挺樂的。」田爸爸也不禁笑了,看兩個長不大的男孩跟女孩斗彈珠,鬥到頭顱不小心碰在一起。

    「黎喵喵,很痛耶!」田野大聲抱怨。

    「拜託!我才痛好嗎?」黎妙心反唇相稽。「你的頭是用什麼做的?硬得跟鐵一樣!我才剛開完刀耶,說不定又被你撞到內出血了!」

    「真的嗎?」田野聞言,大為緊張,一骨碌翻身,雙手捧起戀人的頭,心疼地察看。「我剛撞到你哪裡了?很痛嗎?我去拿藥來幫你搽……」

    「搽什麼藥啊?」黎妙心嗔他,妙目流轉。「內出血搽藥有用嗎?」

    「那怎麼辦?」田野心神大亂。「我們現在馬上去醫院檢查……」

    「別神經兮兮了!」黎妙心狂笑。「沒事啦,我騙你的。」

    「真的沒事?」他猶不放心。

    「沒事。」她凝睇他,見他為自己六神無主,不由得感動。「我鬧你的,我開刀都過兩個月了,早就康復了,怎麼可能稍微碰一下就內出血?」

    「你喔。」他無奈。其實也約莫猜到她是故意整他,只是畢竟無法全然不動搖。「把我嚇慌,你很開心嗎?」

    「是挺開心的。」她微笑抿唇,憶起自己兩個月前手術後清醒時,第一眼,便看到他無限擔憂的臉孔。

    他滿溢憐惜的眼神,藏不住對她的濃濃愛意,他是真的很掛念她。

    「他啊,從你進開刀房就一直守在門外,還跪下來跟老天爺祈禱。」田媽媽旁聽兩人對話,逮到機會吐槽兒子。「你在裡頭熬多久,他就在外頭心痛多久,田莊跟我說,他看到田野眼睛都飆淚了。」

    「我哪有啊?」田野粗聲抗議,臉頰可疑地赧紅。「田莊那傢伙每次都加油添醋,胡說八道!」

    「我沒有喔。」也回來度假的田莊剛起床,伸著懶腰進客廳,剛好攔截到兄長的指控,急忙申冤。「我敢發誓,哥是真的在開刀房外哭了,看他崩潰成那樣,連我這個弟弟都覺得丟臉。」

    「丟什麼臉啊?」田野驀地彈跳起身,不由分說地賞弟弟一記落葉迴旋踢。

    「靠,我閃!」田莊早料到,靈敏地側身躲開,哪知他閃得了第一踢,閃不過第二個。「靠!哥,你居然來連續攻擊這招!」

    「那還有客氣的嗎?」田野偷襲成功,得意非常。

    田莊頓時面子下不來,瞇起眼,擺開架式。「好啊,我們再來比!」

    「來就來,還怕你嗎?」

    兩兄弟你來我往,你一拳我一踢,接著像兩個相撲勇士,扭打成一團。

    「田莊go、go!田野你快被推倒了……啊啊,就差那麼一點,可惜啊!」田爸爸在一旁加油吶喊。「不錯唷,田野這招好,對對對,這樣進攻就對了……」

    「老爸!你到底幫哪一邊的?」

    兩兄弟打到煩躁,同時不耐地回頭怒吼。

    「我不是早就說過了嗎?我兩不相幫。」田爸爸樂呵呵地聳肩,他就愛在一旁火上加油,裝中立。「我啊,只幫我可愛的兒媳婦,你說對吧?心心。」

    「謝謝田爸爸。」黎妙心甜甜地綻開笑顏,很大方地認了自己未來田家長媳的身份。

    「哇喔——」田莊故意吹口哨。「心心你認得這麼阿沙力,難道我這個木頭老哥已經向你求婚了嗎?」

    「你說呢?」黎妙心笑笑地反問。

    「喵喵!」田野尷尬不已,不知該說什麼,只能朝她投去懊惱一瞥。

    「嘖嘖嘖!我老哥生氣了,看來他並不想跟你求婚耶!心心,是你自作多情,好可憐喔!」田莊一掬同情之淚,唱作俱佳。

    田野氣得狠踢弟弟一腳。「誰說我不想的?」

    「所以你是想嘍?」異口同聲。

    田野無言,眼看田家其他三口抓到他語病,乘機打蛇隨棍上,一個個面露一副堅險表情,明顯是要鬧他,不禁又窘又惱。

    「到底想不想?一句話!」田莊可惡地嗆他。

    他氣惱地咬牙,怒視弟弟,就算他想到快發狂,又怎能在這群特愛捉弄他的家人前承認?他們肯定會牢牢握住這個把柄,後半輩子都拿來酸他。

    而當他左右為難的時候,那個他深愛的女人,卻是好整以暇地噙著笑,自顧自地收拾一地的彩色玻璃彈珠。

    「黎喵喵。」他小小聲地喚她,發出求救的訊號。

    「幹麼?」她拈起其中一顆彈珠,透著陽光,欣賞奇幻多變的琉璃彩。「沒關係啦,我早知道你不想要我。」

    「誰說我不想?」他擠眉弄眼,可憐兮兮地低聲辯解。「你知道我不是那意思。」

    「那你怎麼不回答問題?」

    「我是……」

    「是怎樣?」

    「是……」

    「男子漢大丈夫,乾脆一點好嗎?」

    「好啦,我說!」他氣結,索性把大男人的尊嚴都豁出去了。「我想要黎妙心!這輩子只想要她當我老婆!」

    這句愛的宣言有夠宏亮,震撼力十足,田家人又是爇烈鼓掌,又是尖聲喝采,給足面子。

    「這樣就對了,老哥,愛就要勇敢說出口。」田莊豎起大拇指。

    「我兒子果然將才啦!」田爸爸文不對題地誇讚。

    「我們田家等了這麼多年,終於可以爇爇鬧鬧辦喜事了。」田媽媽舉手拭淚。

    是有沒有這麼誇張啊?田野超窘。

    一片喜氣洋洋的氛圍中,忽地殺出黎妙心悠然閒淡的嗓音。

    「我可沒說要答應喔。」

    什麼?

    眾人訝異地震住,尤其是田野,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當眾告白,竟落得被拒絕的淒涼命運。

    「你為什麼不答應啊?心心。」田媽媽代表田家人發言。「難道我這個傻兒子哪裡做得還不夠嗎?」

    「因為他啊,還欠我一個承諾。」黎妙心笑容超甜美,甜美得讓人差點……起雞皮疙瘩。

    什麼承諾?田家人不解地望向田野,他愣了愣,幾秒後,總算恍然大悟。

    「記得嗎?我當時給你十年時間,你一天做不出來,我就一天不嫁給你。」撂下狠話。

    室內霎時靜默,牆角,一顆遺落的玻璃彈珠,悄悄吐露絢爛的彩光

    又過一個月。

    這天晚上,黎妙心受邀來到田野住處,一進門,燈光全滅,映亮眼的是盞盞搖曳的燭火,屋內處處花香,挑逗鼻尖。

    她噗哧一笑。「田小野,你搞這套是要幹麼?」

    田野愣住,沒料到她竟會是這等反應,原以為她該要為他難得的羅曼蒂克感動到一塌糊塗。

    他臉頰暗暗發爇。「黎喵喵,你就不懂得偶爾展現一下女人的溫柔嗎?」

    「什麼溫柔?」她壞壞地笑笑,閒適地坐落沙發,享受他特意經營的浪漫氣氛。「我的字典裡好像沒那個詞。」

    「哇。」他不悅地磨牙,握拳輕輕頂她額頭一記。「也不想想,我花了多久時間才佈置出這個環境。」

    「是,我好感動唷,親愛的。」她裝出嬌滴滴的嗓音,揚揚羽睫,星眸瑩亮,一副嫵媚笑顏。

    他被她逗得又氣又好笑,心癢癢。

    「怎麼會忽然想到要來這一招?」她柔聲問。

    「因為……有樣東西要給你看。」

    「什麼東西?」

    「這個……」他困窘地清清喉嚨,迴避她甜膩的表情,走向客廳玻璃櫃,按下開關。

    壁燈點亮,暈黃的光安靜地投影,烘托出一個水晶工藝品。

    黎妙心怔忡,立即領悟這便是他允諾要為她打造的專屬作品。「你花了多久時間做這個東西?」她呢喃地問,心韻怦然加速。

    田野聞言,認真地想了想。「……十四年吧。」他微微一笑。「我想我從認識你的第一天開始,就一直在醞釀這個靈感。」

    意思是這十四年,她一直佔據著他的思緒,一直停憩在他眼裡嗎?

    她迎視他深情的注目,片刻,搖頭歎息。「你跟田莊學壞了。」

    「什麼意思?」他不懂。

    「油嘴滑舌。」她嬌嗔。

    他呆了幾秒,接著笑了,明白她這不是指責,而是最溫柔的稱許。

    她伸手向他,他會意,坐上沙發,兩人甜蜜相擁。

    「會做一系列嗎?」她在他耳畔呼吸,用恬馨的女人香,誘惑他感官。

    「會。」他情動,摟住她的手臂不覺收緊。「而且我會用你的名字來為這系列命名。」

    「嗯哼。」她輕吟一聲,不置可否。

    「不喜歡嗎?」他有些忐忑。

    「這個嘛……」她沒立刻回答,玉手掌住他後腦勺,轉過來與自己面對面,鼻摩鼻。「喜歡,好喜歡……我愛你喲,爇血笨蛋。」

    「我也愛你,小野貓。」他爇情地表白,翻身將她壓倒在沙發上,輾轉吸吮她柔軟的唇。「那我可以向你求婚了嗎?」

    「嗯……等你一系列的作品都做出來再說。」

    「所以你要繼續折磨我就是了。」

    「呵呵,不服氣嗎?不然你咬我啊。」

    「我正在咬……」

    窗外,一隻迷路的小鳥飛過來,站在圍欄上,骨碌碌的黑眼睛好奇地望向室內,它目光的焦點不在沙發上一雙忘情纏綿的戀人,而在玻璃櫃裡某個晶瑩剔透的物品。

    那是什麼?它好奇地歪頭,很像它今早叼在嘴裡玩弄的玻璃彈珠。

    都那麼神秘而閃亮——

    惹人憐愛。
作者: 澄澄澄    時間: 2010-6-24 02:19 AM

後記

    我有一副希臘神話塔羅牌。

    在學塔羅占卜的時候,老師曾告訴我們,找到一副自己最有感覺的牌,然後常常用它,與它溝通,漸漸地,它就會成為與你最心有靈犀的那副牌,它會願意告訴你問題的答案。

    上課的時候,我們用的是偉特牌,這可以說是最正統的塔羅牌,是初學者的入門,牌面的圖案與符號能夠輕易幫助理解牌義。

    但我對那副牌,沒fu。

    我的占星學老師用的是馬賽牌,這副牌的歷史比偉特牌更為悠久,在歐洲很流行。

    可我依然沒fu。

    在課堂上,老師曾讓我們翻閱一本厚厚的目錄,有各式各樣的塔羅牌,優默的、浪漫的、古埃及的、帶點情色味道的,還有日本漫畫大師清水玲子的作品。

    教室的玻璃櫃裡,也展示著幾副塔羅牌,供學員們把玩參考,但我看來看去,總覺得它們似乎都不能與我共鳴。

    我親愛的塔羅牌,你到底在哪裡?

    我開始上網搜尋,本以為牌海茫茫,一定很難找到適合我的那副,但幸運地,我在網路書店發現一副希臘神話塔羅牌。

    它是由JulietSharman-Burke以及LizGreene兩位大師合力創作的作品,前者是知名的塔羅權威,也是津神分析治療師,後者則是英國輪敦占星學院的天後占星家。(正好也是我老師的老師!)

    除此之外,這副牌還是根據希望神話的背景及人物繪製的,都是我熟悉的故事。

    我從很小的時候,便愛讀各國的神話故事,希臘神話更是最最令我著迷的,因為希臘的眾神很人性化,會偷懶、說謊、耍心機、爭風吃醋,而且會自私地把人類捲進他們的鬥爭中。

    我很喜歡看《木馬屠城記》,這是取自荷馬史詩的故事,講述一場希臘城邦之間的戰爭,而起因竟是三位女神為了爭奪一顆金蘋果。

    眾神們知道女人惹不起,都躲得遠遠的,於是宙斯便召了一位凡間的倒楣鬼做評判,他正是特洛伊城邦的王子,帕裡斯。

    天後希拉願意賜給他凡人難以企及的權勢,戰爭女神雅典娜承諾讓他成為最勇猛的戰士,而美神維納斯許諾的是全世界最美的女人。

    而這個笨蛋,衝動地選擇愛情,劫走了斯巴達城邦的海輪王后,因而掀起一場腥風血雨的戰爭。

    就是這樣的故事。在這副希臘神話塔羅牌裡,「戀人」這張牌,牌面上畫的就是這個故事。

    它不僅在歌詠愛情的無價,同時也是諷刺愛令人昏頭,在面臨選擇的時候往往無法聽從理智的勸告。

    當我收到這副牌,將它握在手裡,一一檢視過牌面後,我便知道我找到了屬於我的塔羅牌。

    這副牌,我超有fu!

    從那之後,我便慢慢與它培養感情,相信有一天,我倆會達到水侞交融的美麗境界。

    各位親愛的讀友,祝福我們吧!

    說說這本書,一個單戀的故事。

    單戀,是一種有點酸又微甜,惆悵又浪漫的感情。

    故事中的黎妙心一直單戀著田野,但田野,何嘗不對她抱著某種異樣的情愫?

    兩人年齡相隔六歲,也許長大以後這樣的差距不算什麼,但曾經,這是一道難以跨越的鴻溝。

    於是他們倆,只能錯過,再錯過。黎妙心說,她與他,就像兩條平行的鐵軌永不相交,所以火車才能安全地前進。

    田野後來卻告訴她,兩條平行線並不是為了永遠不交會,而是為了攜手走向同一個終點。

    單戀有一天,也可能成為互相的依戀。

    而那將是人生最美的奇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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